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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面人心》
文/佛不渡我
一、
她在三尺红尘外，我在三尺红尘里；四目相对，她说，“佛若愿渡我，我必为人。”
二、
这是第三百九十七次搬家。
我说出这个数字，旧色笑了，“想不到你外表粗矿，倒是有颗细腻的心。”
我没有回答。她不懂，我的工作，必须要求拥有好的记忆力。
拔完院里的杂草，已经是深夜，我坐在地上，懒得再搬散落的家什，清冽的月光，徒然照了满地。
我说，“有点想那株夜来香了。”
“你难道对那屋子生了感情？”
旧色的话，天真得叫人伤感，我拍掉手上的泥土，缓缓道，“如果真是就好了。”
她嫌我无趣，在水缸里游圈，自顾自打发时间。
这屋子，大概是很久没住过人，蛛丝网密布，乍地推开门，呛人的灰尘扑面，难怪房东听说我要租下这房子，一脸的不可置信，却又掩不住的欣喜。
她一无所有，只剩这座传说中的凶宅，古老的房子，风过，呜咽般哭泣的回音。
房东住在她搭建的帐篷里，离院子不远，从我房间的窗口，可以瞧见她还未熄灭的灯、以及投在油布上，消瘦的影子。
“怎么了？幻想有个漂亮的女妖和你来段倾城绝恋？电视剧里都爱这么演。”
我低头，看见窗下在水里游得欢快的旧色，她毒舌功夫见长，不放过我任何走神的机会，我回敬，“但愿房东不会把你捉去烧菜。”
她老实了，我才翻开书，宅子里没有通电，昏暗的烛光，勉强映亮一本宋词集。
第一次瞧见时，旧色免不了嘲讽，“长得牛头马面，还玩诗情画意。”
次数多了，见我从不回话，她放弃了打击。
只是后来，她终究明白，有些东西，正是没有，才拼命去弥补。
三、
房东过来送饭菜，正是早上，她眉眼温柔似水，“算是我请你一顿了，作为报答。”
我说谢谢，她迈出高高的门槛，回头一望，在逆光处，像极艺术家手里的照片。
淡雅的青色旗袍，淡雅的五官。
“房东挺对你的胃口嘛。”旧色吐着泡泡，荡漾的水面，我看见自己倒映的脸庞，蜡黄的肤色，邋遢的络腮胡，一双无精打采的眼睛，不比东街上的乞丐体面。
“如果我去色诱，有多少的成功率？”
“大概百分之一吧。”旧色一向诚实。
我点头，“那只能用另外的方式了。”
“难道你真看上了房东？”
没理会旧色在水中的翻腾，我回屋吃饭，可瞧见眼前的饭菜，又顿时没了兴致。
三菜一汤，有荤有素，已经是贫穷的房东，最竭力的招待。
我总是在细节上心软，真的对不起我没法细节的外貌。
但工作，依旧继续。
我尾随房东去了坟前，在夕阳如血的背景下，那沉睡的无声的弧形建筑群，整整齐齐的绵延。
躲在一块墓碑后，几步远的房东发出压抑的哭声，在乌鸦起飞那刻，我裹紧身上唯一的一件军色风衣，默默地想，如果我死后，该写怎么样的墓铭志：
一位冷酷无情的杀手、一位喜欢诗词的杀手、一位喜欢养鱼的杀手，他躺在了这地下。
这样写么？
那还真是没水准，简直把丧事变成笑话，不过前提是要自己有块墓碑。
我苦笑，掏出枪，对着那窈窕的背影念叨：
三百九十八，再见。
四、
是在雷雨大作的夜晚，捡到的旧色。
被暴风雨卷至岸上，奄奄一息的旧色，对路过的我求救。
“我是在修行的红鲤鱼，想练就一颗七情六欲的心，也就是‘人心’。”
她介绍得直白，我手上还有未清洗干净的血迹，电光一闪，凶煞的面貌清晰，笑了笑，“那正好，我是无情的杀手，也想有一颗‘人心'。
于是，我们成了彼此唯一的同伴。
一人一鱼，一个困顿于红尘，一个要跳进凡俗。
她问我为何做了杀手。
她不知道杀手是什么，也许她全部明白，但不屑于说破。
“家里闹了饥荒，逃出来，为了吃饱饭。”我解释得风轻云淡，细枝末节不愿提起，她不再问。
我说为何你要做一条有人心的鱼。
“不懂人世，想感悟人间。”
对于她的细枝末节，我同样不追究。
如此地相安无事，只是每过一段时间，要搬移一个地方。于是走遍了大江南北，整个人生，都在做一场漂泊。
被房东反过来用枪指着脑袋时候，我从风衣口袋里掏出烟，点上，风把烟圈淡了消了，这方天地，在哪里看都一样，只要身边陪伴的不动，闯了这些年，这是唯一得到的知识。
“什么时候发现的？”
房东丝毫不松懈，与早上柔情的态度相反，语气冰冷至极，“见面时候就发现了。”
“看来，是我输了。”没想过她会躲过我的子弹。
早会料到会有失手的一天，在她扣动扳机时，我提出一个乞求，风里带沙子，意外磨红了眼眶。
“替我好好照顾那条鱼，在院子的水缸里，算是我求你了。”
“杀我不是你的本意，我也想帮你，可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不解地看着她，她漂亮的脸，她漂亮的眸，她漂亮的唇，但说出的话，一点都不漂亮，“院子里从来就没有水缸。”
五、
我记得很久以前，一路逆流到北极，在我快结为冰的瞬间，佛祖终于肯出现见我，神色讶异。
“怎能如此执着？”
我回佛祖的话，“虽为鱼却有了人的心。”
佛便赐我百世轮回，幻化人身。
我接受恩典，全身置于金色佛光之中，慢慢升至天际，俯视，水面有探出红色的鱼头，那个一路无缘无故跟随我的小鲤鱼追问，“以后怎么样才能见到你”。
“冥河吧，那轮回开始的地方。”
话，她当了真，每一世经过奈何桥，桥下鱼的影子依稀可以看见。
终于有一天，她不再满足于此，见我身上一层一层披上人间的红尘，不能回归鱼族，她求我，“带上我可好？我想跟着你。”
“万物皆是佛渡，一切随缘。”我合上双掌，对她行礼，那一世我是出家的皇子，一袭袈裟如云，自以为看遍尘世百种，把他人的奢望，当作妄念。
“佛若愿渡我，我必为人。”
她说完，把整个身子潜入冥河幽绿的水中。
我轻叹，痴儿。
可自此每一个轮回，她都出现在我的生命中，一直是鱼的角色，却仿佛穿了佛光，在我每一段尘缘里，苦苦修行“人心”
哪怕见证了我在尘世的种种挣扎，如同今世，我对金钱的贪念，导致我成为嗜血的杀手，她始终无丝毫叹息，对“人心”不改固执。
我生命结束，便是她抹掉一切存在的痕迹，回到冥河的时刻。
这次，在喝下孟婆汤前几分钟，我蹲下身，第一次认真地抚摸她光滑的鳞片，说，“你早已经修得‘人心’。”
她意外地温顺，“我发现了。”
在我面露笑容里，她又说，“在你第一次从我面前游过时，在你每一世都无论如何把我救起时，我便知，我早修得‘人心’。”
“就和我第一次见到你一样，对么。”这次，她对我的话表示沉默。
六、
她在三尺红颜里，和我四目相对，她说：“佛已渡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