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啥事儿都能倒过来。这不,还没有到三十年,不多不少过了二十年,临安城的大街小巷连小孩子都听说了,当年轰动一时的岳家父子被诛一案,官家下旨昭雪了!沉冤得洗,草草落葬的岳飞,亦将以隆重的官礼被重新选址安葬在西湖边。  

  

  二十年,是一个婴儿从呱呱坠地成长为健壮青年的时间,也是一个女人从鼎盛华年衰败到满头银丝的时间。  

  

  已不是碧荷盛开的时节,满湖残荷凌乱的败象让人的心情都会跟着沮丧。一个年逾花甲的老妇人沿着湖岸,蹒跚地拐进了旁边的林荫道。她佝偻着背,灰白的发丝几乎干枯得没有一点儿光泽,贴近了看,她蜡黄的皮肤、浮肿的眼袋和纵横交错的皱纹都提示着岁月在她身上无情摧残的痕迹。可是,她浑浊的不灵活的眸子却闪烁着喜悦的光泽,随着她慢慢靠近山丘下,喜悦渐渐变成了惶恐。  

  

  山丘下已经围了不少人。“娘,您不该来——”看到这位老妇人,一个年轻男子迎上前,伤感地扶住她。老妇人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那里有一副沾满泥土的破败的棺木,“你父亲迁坟,我怎么能不来!我二十年没见他了,我要看看他!”  

  

  “娘——”年轻男子无奈地叫道,他不愿意母亲来这里,自是不想母亲触景生情,二十年,浅埋于黄土的棺木缺乏任何保护措施,早已斑驳朽烂,作为儿子,他没敢开棺,他不能想象里面的惨相,更不能让母亲承受这样的打击。他终于想到一个理由去阻止母亲,“娘,不是三儿固执,若是大哥在,他也不会同意您来,您老还是回去歇着吧,等爹爹的坟弄好了,孩儿再接您来参加葬仪。”  

  

  “你大哥——”老妇人的脸颊不由自主地抽动了几下,“他连个全尸都没有,荒郊野岭,在何处呢?”  

  

  在何处呢?人群忽地都静默了。来看热闹的人,年纪大点的,不觉想起了许多许多年前那个格外寒冷的冬天。在何处呢,青春的身体,沃了草,繁了树?

  

  未知的领域是人类的盲区。比如,关于死后的世界。 

  

  这是一片始终萦绕着茫茫白雾的所在,似乎也有稀稀落落的树林,因为永远不会有季节的更替使它们看起来都是灰色的。似乎也有房屋,但都没有窗户,因为在这里,完全不需要白天和黑夜。哦,这里是死寂的,是没有色彩的,因为留在这里的,都是怨恨的灵魂。他们不肯去投胎,因为他们心里有太多的冤屈。  

  

  一个裹着皂色袍子、披散长发的男子,在白雾里踽踽独行。这么多年了,这里的冤魂来来往往,他却从不和任何灵魂说话。头几年,常常能听到他悲愤的长啸,后来,他变得越来越沉默,他只是沉默地行走,却始终不肯去投胎,因为他执着地不肯失去前世的记忆。新来的冤魂都耐不住这里的死寂,不过几年,纷纷认命去投胎了。渐渐地,一眼望不到边的地方,只剩下他一个人,当然,他也并不算完全孤单,因为还有一只云雀,总是跟着他。  

  

  他不停地往前走,他从来不去那些屋子里睡觉,甚至忘记吃东西。灵魂也要吃东西吗?他从来不觉得饿,所以也根本不想吃东西,可云雀总是送来给他吃一种东西,这东西就是在这里的树上结的特别的果子。  

  

  他无论往哪儿走,云雀都跟着他飞。每过一段时间,云雀就落到他面前,为他衔来几枚果子,示意他吃。有时候他吃着果子,痛苦地嚎啕起来,云雀会用自己的羽毛,轻轻地拍打安慰他。云雀是他唯一的听众,于是他就向它发问:“为什么我一生许国,却不容于君不容于臣?”云雀只是一只云雀,他也知道它只是一只云雀,所以他不指望它能回答他,他就一个人说,它就默默地听。

  

  有一天,他突然有些奇怪,“一只云雀怎么会在这里?你也有冤枉吗?”云雀摆摆它的小脑袋,把一枚果子放到他手心里,有些哀伤地看着他。他忽然觉得云雀的目光似乎击中了他心里某处柔软的地方,“云雀,你知道我冤枉吗?”云雀点点头,用它的喙轻啄他的手背。他激动地抽泣起来,“你是懂的,你是懂的!我的冤屈就没有昭雪之日吗?”    云雀点点头,他急了,“你是说我等不到那一天了?”云雀急忙摇摇头。他更急了,又有些生气,“你不懂的,你只是一只鸟儿,怎么会懂!”  

  

  “你会等到昭雪的。”他竟然听到了一句话,很清晰,他愣了,是云雀说的,是云雀在跟他说话!“你……原来你会说话?”他惊喜万分。  

  

  从那一天起,云雀开始和他说话。他跟它说自己北伐的抱负,向它讲述他所向披靡的军队和他们创造的战场上的辉煌,而云雀的对话总是那么契合他的心意,仿佛它从来都了解这一切。不过不管他多么沉浸在回忆里,云雀总会准时为他送来果子,近乎强迫地看着他吃下去。他不解,“为什么你总是要我吃这东西?”  

  

  “你要是完美的。”云雀说。他不太明白。其实他不知道的事情很多,包括他并不知道,树上的果子原本无用,但云雀化入了自己的精魂,它们就不再平凡;包括他并不知道,云雀每开口跟他说一句话,都会消耗更多的能量,它的魂魄正在一点点失去凝聚力。  

  

  就这样过了多少日子,有一天,他没有看见云雀。他觉得很失落,他开始到处找它,但哪里都没有云雀的身影,他经过树下时,枝头落了一枚果子,他接住,果子上有一滴晶莹的水珠。是泪吗?是云雀的泪吗?他忽然想。  

  

  就在这时,他看见眼前的白雾散了,他轻盈地飘飞起来,无限轻松与欣悦的感觉荡漾在他心上,万道霞光自地平线升起,环绕在他身边,世界不再是灰色的,绚烂的鲜花绽放在他面前,温暖的阳光接纳了他,赞誉与欢呼代替了艰难与沉重,啊!他明白了,他终于可以走了,他等到了这一天!

  

  潭州。很多人相信,古老的寺庙是有灵的。晚课才罢,佛前的一盏青灯忽明忽暗,蒲团上跪着一个女子。她虽然已经不算年轻了,但只要见到她的人,依然会被她深深地吸引。她窈窕的身姿、秀丽的容颜和端雅的仪态自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绰约风华。她盯着烛火,眼睛里慢慢浮现出水雾,“佛,许我能再见他一次可好?”  

  

  烛火跳荡起来,高大的佛像变得虚幻,她讶异地发现自己站在明镜般的水潭边,周围是绿草茵茵的原野。她下意识地摸摸辫梢,一低头,呀,清澈的水中映照出少女鲜嫩欲滴的容颜。一阵特特的马蹄声踏过草地,风中传来带着宠溺的声音,“你在这里?”她一转头,正是朝思暮想的人儿,在她身后微微含笑。她尖叫一声,像疯了一般地冲过去抱住了他,哀恸绝望的思绪铺天盖地向她袭来,她不顾一切地要抓住眼前的所有,“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她感觉到了他的体温,那样暖暖地包裹着她,还有他温存的吻,轻轻落在她的额头、眉间,滑下去,含住了她的双唇,她热烈地回吻他,她什么也不愿意去想,只要现在,只要现在……  

  

  可是,那讨厌的烛火似乎又明亮起来,把他的脸庞挡住了,模糊了,她渐渐有些看不清他,他松开了她,她害怕地大叫起来,“不要!”青灯烫了她的手,她惊醒了,还是佛堂,孤零零的木鱼正躺在佛案上。她哭了,泣不成声,身子一软倒在蒲团上。  

  

  “叮当”鬓边的一朵珠花掉了,落在青砖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她颤抖着手想去捡拾,她记得,洞房花烛夜后,她晨起梳妆,他亲手为她戴在鬓边,“别想跑了,三世我都要你做我的妻。”他轻吮她的耳珠。“那你要三世都来寻我。”她撒娇地窝在他怀里……  

  

  她的眼泪大滴大滴落在珠花上,打湿了地上的青砖。忽然,珠花轻轻地动了,像被温柔的手托离了地面,缓缓地在她眼前升起,她怔住了,珠花飞到她鬓边,缠绵地揉进她的发丝。仿佛有一声叹息在耳畔,“我是怎样舍不得你……”  寺庙的飞檐上,恍惚有一只云雀的影子,它没有飞,影子越来越淡,变成了浅浅的光华,它终于耗尽了魂魄所有的能量,消散在暗夜的空中。

  

  “打开棺木,我要看看他。”老妇人颤巍巍地推开儿子。

  

  “娘,你不能看……”  

  

  “无论他变成什么样,我都要看看他。”老妇人坚决地说。  

  

  猛地一阵地动山摇,人群吓得惊呼起来,“地震了——地震了——”,慌乱中纷纷匍匐于地。棺木被震开了!老妇人跌跌撞撞地扑了过去。  

  

  那是一具完美的尸身。他安详地阖着双目,方颌大耳、几绺黑须宛若从前,没有一丝儿破坏,仿佛他只是安静地睡着了二十年。当山丘恢复平静,人们从地上爬起来,看见老妇人跪在棺木前,脸上流着激动的泪水。人们被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幕惊呆了。啊!岳侯有神佑啊,连老天都知道他的冤屈,否则谁能二十年面容不变。  

  

  洪荒,是永恒的皈依之所。人类的缔造者,女娲始祖于洪荒俯瞰人间。“女娲始祖,您看,那是充满杀戮、欲望、仇恨、阴谋、虚伪、背叛、欺骗一切罪恶的肮脏的世界。您后悔创造了他们吗?”侍儿问。  

  

  女娲默然半晌,摇摇头,“我不后悔。”  

  

  “为什么?”侍儿不解,“您看不见人类的罪孽吗?”

  

  “因为还有爱。”女娲悲悯慈祥的目光望向无穷的远处。

  

  绍兴三十二年秋,宋孝宗追复岳飞原官,以礼改葬栖霞岭。公子云,以衣冠陪葬于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