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古城,那年来了一位行脚僧,破布袈裟上千疮百孔的补丁,模样倒有几分清秀。
“一路风尘,施主可行个方便?”他踏入小店,准备化口斋饭。
“小师傅辛苦,请堂前稍作休息,奴家去给你准备点吃的。”老板娘是地道的北方女子,却不失南方大家闺秀的温婉。一直迎着他坐下,道了句少陪才对小儿吩咐:“上茶!”。
他都没来及道谢,那女子已经步履匆匆地去了后堂,只留下他讶异地望着那一抹红艳消失于眼帘,和小二忙忙碌碌地端茶倒水,敬为上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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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顷,斋饭端上了桌,女子亲自作陪,以茶代酒为他接风洗尘。他才道出心中疑惑:“施主可是有要贫僧做什么?”平白无故受人恩惠,让一路上饱受冷暖的他有些不知所措。
“小师傅的师尊可是燃眉师太?”女子不答反问。
和尚的师父是尼姑,天下奇闻。他疑窦丛生,不敢作答,无形之中的沉默让对方看了个清楚明白。
“小师傅莫要猜疑......”说着露出藕臂,上面的一行刺青,让他哑然失笑;在他的手臂上也有着一行这样刺青的字迹,唯一的不同是,面前女子手臂上写着:同年同月同日生。而他的手臂上写着:同年同月同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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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俩人的谈话,一段尘封多年的历史慢慢呈现,二十年前,京城有两户人家,顶梁的汉子都是帝国忠心的军人,自幼的玩伴。那年帝国初定,帝国军队携开国之威,大肆入侵略他国领土,所到之处,残垣断壁。胜利的帝国军队,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所有掳掠来的女子,便成了帝君的赏赐,犒劳军士的筹码。他们娶了美丽的女子,订下了一桩玩笑似的婚姻,若两人的孩子为同性,则义结金兰;若两人的孩子为异性,则皆为夫妻。
或许是上苍的巧合,孩子在同一天出生,让两位初为人父的汉子颇为开心,请了匠人在孩子的手臂刺青,以为信物,一个此生相随的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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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施主此举何意?”他不知道对面的女子是怎样的心情,他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燃眉师太未曾告诉你此行的目的?”女子一如既往地反问。
“师尊说到了漠北,一切自知。”他老实地回答。
“那你还问奴家此举何意?”红衣女子娇嗔道。
他从未见过女子对自己做出这样的举动,竟然看的呆了,傻傻地冲她笑着。
“可是女施主,贫僧已是出家人......”还好他记得自己身份,也算定力斐然。
“燃眉师太曾留书一封,奴家这便去取来给你,你看完便可还俗。”红衣女子说罢,起身走入后堂,只留他一人在桌前。看着桌上的残羹剩菜,茶杯里浅浅的水渍映照着摇曳的烛火,他第一次陷入了迷茫,那段尘封的历史,是他不愿提及的过去。
结婚这种大喜之事,对很多人来说是幸运降临,何况那女子要身段有身段,要模样有模样,嫁他确实平白捡了大便宜。对他来说,结婚便是复仇的开始,而他一个人,可以走完这段孤独的路程,没必要让一个女子承受这样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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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月亮发出微亮的光,映射到他的脸上,那刀削的脸庞上,仿佛未曾融化的冰山。这一刻,他的眉宇间拧成的疙瘩出现了些许松动,似乎释然了一点,又像是下了某种决定。那抹红艳的出现,让他又恢复了往日的面目。
“给你!”女子抛过来一个泛黄的竹简,竹简上的字迹,是燃眉师太的真迹。
他没有打开,却也猜出了这背后的含义,仔细收起了竹简,对面女子一笑,笑的很妖娆。
婚礼就在这漠北古城举行,举行的当天,没有宾客亲朋,没有流水宴席,俩人只是做了简单的夫妻交拜之礼,便入了洞房。那一夜的缠绵,他肆意地索取,她刻意的逢迎,似乎没有人知道这背后的深意。第二天的他开始饮酒,醉生梦死一般,她也不管,任由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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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匆匆而过,漠北的天气开始慢慢变冷了;寒风凛冽,冬雪肆虐,这是一年中最冷淡的季节,没有食客,只有他们俩人坐在一起商讨着接下来的事情。在外人看来,这对小夫妻一个月仍旧耳鬓厮磨,如胶似漆;却不知道,他们是在商讨一件不管成败都是死的不归路。
“车马已经备好,去往帝都,趁夜起行,最多十日便可回来。”女子摸了摸那张清秀的脸,眼中有着些许迷恋。一个月的相处里,他对她体贴入微,关怀备至,都不敢想象,除了那死去的双亲,还有人能如此对她。
或许是有的,在这个漠北古城里,显贵曾爱慕过她的容貌,文人墨客曾爱慕过她的妖娆的舞姿,没人爱慕过她的灵魂。他看她的时候,和别人不同,在他的眼睛里,能清楚的看到温柔,化骨成酥的温柔。
“好!”他淡淡的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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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出行,两匹骏马嘶吼着白色的雾气,身后是一列简朴的车子。他坐于马夫位置,急匆匆呼喊着口号,雪地里出现了长长的车辙和马蹄。一袭黑衣劲装,替换下了那身破旧的袈裟,头上的戒点香疤如今也出现了浅浅的头发。身后的车厢里,探出了一双臂环住了他的脖颈,他回头道:“外面风寒,把手放回去。”
“奴家就不!”一声销魂入骨的回答,让他心神都有些摇晃。索性不再理会,由她去。
进入帝都后,他便悄悄舍弃了车马,独自一人用上了不曾显露的武功,偷偷把她甩开。他想,也许她寻不到他,自会回去等他消息。
一个人潜入神武将军府邸,神不知鬼不觉,他要做的只有等,等一个一击毙命的机会,然后就是远遁,从此是生是死,全部由他来背负。如当年父辈一样,同生死,共荣华,大义当前,虽死无憾。在父辈死前的遗憾,师尊燃眉师太,早已经灌输多年,他曾问及师尊为何不去的问题,师尊说,出家人不可破杀戒。这些年想来,教导弟子破杀戒,比之亲自行凶,又有何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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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三天,终于等到了机会,却意外地见到了那抹红艳。神武将军身边,可不正是他拜过堂的枕边人?原来,这一步,早就注定,可笑自己却没有看透。也罢,现身击杀,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般洒脱自如,魅影如风,剑气如虹。他不及他想,拉起她便跑,还未翻过墙头,便听到沉重的步履声传来。
整齐的步调,沉重的声音,他听的出来,这是神武将军的神武卫,帝国制,帝国一品将军,下辖3000兵将亲卫,而神武将军的神武卫,是帝国翘楚。帝国号称十万禁军,神武卫三千兵丁可攻陷皇宫。神武将军有此军助力,才获得帝国一品将军的。
他苦笑回看她一眼,道:“看来凶多吉少了,神武卫如此反应速度,你我在劫难逃。”
“奴家没想活着回去。”她语气没有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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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重重在她脖颈间一敲,她昏了过去,留下她也许是个错误,他却甘之如饴地去赴死。神武卫不愧帝国王牌军队,在他翻下墙头的一刹那,里三层,外三层,重重包围。前面是银光的闪闪的巨盾,巨盾间那尖锐长矛,层层林立,若有谁想借功夫硬闯过去,只怕会被扎的全身是孔。再外层是弓箭手弯弓如满月,即使身披盔甲,也会被射成刺猬。
神武卫军中,一名髯虬大汉高声大喊:“阁下是束手就缚,还是想立毙当场?”
他皱眉回应:“人固有一死,死则死矣。”
话音刚落,众军雷动,箭如雨下。他被当场射杀,死之前死不瞑目。或许他用眼神看着围墙的对面,想对她说:虽然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却不愿让你陪我同年同月同日死。若你绝处逢生,但求一世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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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举动并未引起有心人的注意,行凶者授首,按帝国法律,要游街示众。她夹杂在人群中,看着那具曾经让人情浓的尸首,却不知该用如何的话语去形容。那夜,她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他还是那样的温柔。
十年后,塞北古城,燃眉师太姗姗来迟,她亲自来到门前道:“师太一路辛苦,远途劳顿,请进前厅休息。”
“老衲答应女施主的事情都做到了,可否还老衲自由身?”燃眉师太一脸献媚。
“子杀父的游戏才刚刚开始,你说奴家能不能放了你?”红衣女子轻笑。
“神武将军被其子所杀,其子死在神武卫刀兵之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帝君有命,此事绝密,知情者杀无赦。”说罢,一柄匕首笔直刺入燃眉师太胸口,虽说那毒药也快发作了,可是这十年的事情,总要终结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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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冬日的那月,她有踏上了去帝都的路程,这一次她轻装简从,骑着一匹骏马,双臂偶然前升,却摸不到那个可以依靠的臂膀,也无法环住那不存在的脖颈,只能抱着马的脖子,在它耳边,轻轻地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说完的她似哭似笑,嘴角翘起好看的弧度。
漠北的天气,一如既往的冷,她的眼神依旧的冰,趁着四野无人,她望着天空那闪亮的星辰,絮絮叨叨着二十年前,真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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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她的父亲提升为龙武将军,而他的父亲,便是神武将军;帝君为了制衡双方,打乱了一切的格局,原本的兄弟反目成仇,在殿前你争我吵,在殿下更斗的鸡犬不宁。神武将军的神武卫,是帝国一等一的精锐,而她父亲的龙武卫,战力也是不俗,可在神武卫的倾力之下,不仅全军覆没,连他父亲本人,也落了个身首异处。帝君养育她成人,她不能恩将仇报,便把所有的恨都加诸在了神武将军身上。帝君同样害怕神武卫,所以才夺其子,以为质;二十年未见的日子想念变成一击必杀,这样的结局,不知道黄泉之下的他们是否可以安息。
帝都遥遥在望,却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走的她默默走到了帝都外的墓地,在那坐已经长满野草的墓碑上,写下了一段这样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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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同月同日生,相遇在漠北古城,你是行脚僧,我苦命的等。
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来世不相逢,最后的相送,十年的情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