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刺客。
——札记
如果世上再无战火,我不敢想象那将是何等胜景。或许寂静的村口有老人们轻摇的蒲扇, 宁静的溪边是捶衣的少妇,孩子们卧在树荫笑斗百草;或许遥远的春闺里的梳妆台上有着一封情意绵绵的信,那些飘逸小楷的主人轻笑着走入女子的梦中;或许,我,也会骑着一匹马,自江南打马而过。马蹄上的铁掌在烟雨寂寥的青石街道上敲起达达鼓点,溅起丝缕雨滴,惊起雕花小窗中那个孤影,桌上已有晚饭丰盛——然而,这些都不能实现。战火,在这个纷乱的世界永不可避免。
于是,到头来,我只能是个刺客。
受雇于人,我取了无数项上首级。夜里,我常常是孤身一人,怀揣着唯一不曾离我远去的一双匕首,就着月色,看那上面沾染的层层累叠的鲜血。即使被我清洗得寒光如新,即使月色如水光华尽展,我依旧闻得到上面血腥的味道。那不是前辈们所口述的腥香——它只让我觉得恶心。这完全不是我得到它们的本意。但是这个职业的特殊性,让得人没法回头,只能硬着头皮,一直向前。
他来找我,燕国太子。
我不知道他为何偏偏找上我,可他就这么来了。那日,他着一袭素净白衣,隐隐透着几分祭奠之意。是为他逝去的国土,将领,亦或是他自己?他也不说其他,一脸悲戚只是哭诉,哭亡国破家之痛,暴秦劫虐之恨。我看着他的泪水决堤般涂满脸颊,默默叹了口气。我不懂什么政治的,可我也知道这仗打了好久,久到岁月已经淡忘了平静的日子。我又如何拒绝呢?他已经搬出了天下苍生,仁义礼常。罢罢,应了他罢。
他为我送别,依旧是那一身白衣。离歌唱得悲壮:“风萧萧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我不必多想,也知前途多舛。秦王宫戒备森严,要刺杀,谈何容易?其实我也并未抱太大期望,生死在我心中不过一纸之隔。作为刺客,我更能够轻而易举地接近最真实的死亡。我见过太多生命在我的手下或眼前逝去,按说内心早该是磨练得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可我刺出手中短匕时依旧经常性地犹豫。我深知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冷面杀手,但有时我又自豪于我仅有的温存。
立在渡船上,缓缓渡向对岸,我不禁想象他一个人站在风中的模样。那目光中该是有着无限期盼吧。他大概希望自此暴秦得亡,天下一统再无生灵涂炭。只有我知道这压在身上的又是怎样的重负。每一次任务,赌上的,都是一名刺客的一生。那奢华的秦王宫像个迢遥的梦,在地平线那一端默立。

那些繁星遇见我,是最美丽的意外。
——札记
我扮成一个普通的小民,背着一个小而四方的蓝布包裹,斗笠挟来的是风尘仆仆的沧桑感。我低着头,混在人群中,无言地行着。直到,视线的余光已能瞥见那一堵高墙。
仰起头,用力地望。秦王宫城墙很高,灰色的砖缝间有淡红色的泥土,高耸的顶部有着蓄势待发的剑弩。我隔衣抚上胸口,怀里的匕首在铮铮作响,我想它们定是嗅到了熟悉的气息。再回首,看这咸阳城。街道上住房鳞次栉比,人来人往一片繁华之景。向上,阳光直射入眼中,迫使我不得不半合眼才能看清天空。艳光万里,白云无踪。这方天空蓝得耀眼,代价却高昂。这咸阳城墙之外是尸骨遍野,饱受摧残的天下。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早已浸透了鲜血。又到何时才能赎清呢?
宫门守卫森严,可我依旧有办法。从前在一次任务中,我无意中得了一卷古图,绘着那些隐秘之地。我自信秦王会对它感兴趣。我按下心头种种,走上前去。
“站住!做什么的!”不出所料,我被两个守门卫士拦下了。
我装出一副阿谀奉承的笑容,以我自己所不屑的声调乞求:“两位官爷,行行好。咱一介草民偶然得了一件好宝贝,盼着进宫去让大王赏赐一二那。”
“就你?能有什么好宝贝!”守门卫士显然是不信我这一套说辞的。
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偷偷摸摸塞进右边那人手里。
“官爷,还请行个方便。”
那人眯起眼,摸摸布袋,轻轻向一边摆摆头,要左边那人进去通报一声。
去通报的人很快回来了。他带了另一个穿着不同样式衣服的人回来,和守门人耳语一会,守门人点一点头,示意宫门之上的士兵打开宫门。很厚很重的城门轰鸣着打开了,像是通向另一个崭新的世界。那个不请自来的人赫然是个引路人,急匆匆地走在前面。我又开始犹豫,很慢地抬起脚,然后很用力地走出一步又一步。我听到身后宫门雷鸣般关闭的声音。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鞋子与地面摩擦着,和细碎卵石激烈地争吵着。抱歉,你们可能再也亲吻不到江南温柔的雨滴了。
秦王宫比想象中的要大得多。无数的巷道小亭,琼楼玉宇,歌台舞榭,默默地在四方的天空下等待着。碧瓦飞檐,钟鸣鼎食大概也不过如此。足以看得出这里曾经有多少靡靡之音响起。却是格外凄凉。长巷上几乎见不到人,只有头顶偶尔掠过的几只沉默的黄鹂,在被高墙分割的天空中划过一抹亮黄。引路人低着头,小心又娴熟地在巷道中穿梭。
“怎么不见有人?”我终于耐不住凄清的气氛,问了一句。声音敲打到四周墙上,又猛然折回撞进耳廓,漾出长长的听来颇为怪异的尾音。
“人么?”他继续走他的路,很漫不经心地回道,“人多的很。”
他答非所问,我也不再问了,讷讷地走路。
太闷了,太闷了。哪怕过分奢华糜烂也好过这似被瘟疫袭击过的宫殿。我突然生出一丝奇怪的念头:若是刺杀成功,可是为秦王得了解脱?
天,致命一般的蓝,让我想起江南水乡的女子决绝的样子。我至今仍然记得,她走的那天,只收拾了一个很小的包裹,背上,然后转身不再回头,留给我一个很大很空的家。“我受够了杀意。我累了。”她这样说,带着一脸的倦意,或许还有一丝的愧疚。
我的记忆中,那天她穿了一身很漂亮的水蓝色长裙,花纹宛如水波流动。那是她多年未有机会得到的美丽。她总是在外奔波,赌上自己天生的丽质和聪慧,在刀光剑影中凭一介女流之辈硬生生闯出一个江湖。在刺客杀手们的心中,她是传奇;在我的心中,她只是一个空挂有母亲名号的女子罢了。我没见过父亲,也从未听说过关于父亲的一丝一毫之事。她在家的时候,总是把一切藏在心里,即使是面对我,也不愿意摘下自己伪装的面具。小时候,我曾在一天夜里看见她眼角的泪滴。窗外的月光柔柔地渗进纱帘,洒在那滴泪上,晶莹剔透,凄绝艳绝。我静静看着那滴泪渐渐、渐渐风干成一抹泪痕。天明时分,她带着那抹泪痕,不辞而别。
她终于累了。她下了决心,拾起弃置多年的长裙,把一双匕首扔下,带着回忆,自己逃去更广阔的没有杀戮的世界,却不肯带上儿子。我没哭没闹,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来到。对我来说,她就像这天一样,蓝到直刺心扉,却无关惬意。
然而我不恨她。她走后,我代替她拿起夺命的匕首。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我只渴望一场暴雨,能将我从头到脚淋个通透,洗濯去我童年所有的落寞和遗憾。这本是母亲职分。
正想着,我忽然看见不远处一雕花小窗内虚掩的人影一闪而过。那身影真是像极了她,只是还带了几分惊惶。我突然想知道,若她还在,今日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我使劲摇摇头,甩去一切杂念。
我不敢想。
她曾在我的世界里存在了那么长时间,这已足以让我满心振奋。

跌跌撞撞一路走来,你相信过宿命吗?
——札记
到了大殿,引路人悄声退下。我将独自推门而入。进去时,我是忐忑的,手扶在门上久久发抖。我真的不过是个刺客而已。
图穷匕首现,秦王绕柱走。
我忽有恍惚之感。没来由。我看着自己手中的利刃划出一道道惊险的弧线。秦王慌乱地逃窜,扬起的刺金衣摆时不时绊住脚步。我知道这是机会,却又眼睁睁错过。我麻木,机械,重复着追杀的动作,却并不出手。
你累了。忽然一个声音告诉我。
累了——我仿佛能听到母亲那年的话:“我受够了杀意。我累了。”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可我这一累,就把自己送入了无边深渊。
或许,是在看到那个女子那一刹开始,我就开始厌倦。或许,一切从开始就是个错误。
错误的等待,错误的执念。若是放手,或许还能得见那一抹春意。
不知,江南的小镇,是否还容得下我这个错误的过客?
我故意撞上了那柄刺来的长剑。血花飞溅。
一切都结束了。
错误,就让他错下去吧。
“唉,我回来了,饭做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