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与往常一样,在京的官员鱼贯进入王宫,例行早朝。南轩陪父亲走到大殿门口时,却被值日官拦住:“大王召李大人单独问话,请少将军殿外等候。”

  

  南轩略略一怔,以前觐见君王,都是父子两人同时,今天为何特别?但大王的口谕他也不能追问,只有按规矩留在殿外。

  

  可是一直等到早朝的官员陆续散去,日上三竿,也不见父亲出来。南轩觉得不对劲,找到值日官,“请与我通报,李南轩求见大王。”

  

  值日官语焉不详只让他等待,南轩心头火起,一把揪住他胸脯厉声问:“我父亲到底在哪里?”他手上略使劲道,值日官只觉得喘不上气来,惊慌喊叫:“李南轩,不关我事!”忽听得一阵噪杂的脚步,全副武装的士兵冲出,一下子将南轩团团围住。蔡丞相手托圣旨走出来,大声道:“大王有旨,李冰父子通敌谋反,着廷尉府彻查。禁卫军,立刻将李南轩拿下!”

  

  通敌?谋反?南轩意识到今天早朝是个诱捕他们的局,怪不得要将他挡在外面,是要分而治之,只怕爹已经被他们抓了。他环顾围住他的士兵,见他们个个神情紧张,不觉微微冷笑,他并没有带武器,双手轻抬:“一起上?”

  

  士兵们发声喊,上前一步,却又迟疑,李南轩气定神闲,俊美无双,给人感觉温文尔雅,但说不清为什么,或许是因为青铜面具的惊悚传闻,或许是保命的直觉,靠近他的士兵,无不感应到这副飘逸的外表下散发出死神般的煞气,令人不寒而栗。蔡泽见禁卫军面露畏惧,深感刘希贵考虑周全,李南轩勇冠三军之名非虚,只能用李冰来牵制他。他喝道:“李南轩,你嚣张什么!你要是清白,还怕去廷尉府对质么?你父亲可不像你。”

  

  南轩清楚蔡泽递话的意思,他也深深牵挂父亲的处境,“好,我可以跟你走,但要我束手就擒,必须先见到我父亲。”

  

  南轩再次见到父亲,不由得他轰的热血上冲,父亲被关押在廷尉府的监室,官服已被剥去,手脚都戴上镣铐,才几个时辰不见,他披头散发,满身血污,痛苦地倚靠在墙角,似乎已陷入昏迷。南轩心如刀割,怒不可遏,不由自主一掌挥出,监舍的栅栏哗啦啦散了一地,蔡泽大惊:“李南轩,你敢造反不成?”禁军士兵挥舞刀枪砍杀过来,南轩怒火满腔,也看不清他身影如何疾如闪电,只看见刀枪纷纷坠地,蔡泽眼前一花,南轩已欺身到近前,铁手扣住了他的咽喉,将他胖胖的身体拎了起来。

  

  “狗贼,你们陷害无辜,还敢对我爹用刑!”南轩咬牙骂道,“我现在就拧断你的脖子!”士兵们胳膊腿受伤的已有不少,见丞相被制,更不敢再上来。蔡泽是个文官,只在咸阳城里见过凯旋受奖的李南轩,只觉得是个文雅谦和翩翩佳公子,何曾见过目露寒光杀气腾腾的李南轩,当下被拎到半空,挣扎动弹不得,只剩下喘气翻着白眼……

  

  “南轩……住手!”一声喝斥,却是昏迷中的李冰被打斗的声音惊醒过来,他挣扎地想扶墙站起来。“爹!”南轩急忙扔了蔡泽,冲进监室抱住父亲。“轩儿,不得鲁莽!”李冰顾不得伤势,急急劝阻儿子,“清者自清,你若在廷尉府杀人,岂非坐实了谋反之罪!”

  

  “爹,理他们作甚,我们根本就是冤枉的!”南轩气不打一处来。李冰只是死死拖住他的手:“国有国法,不可乱来。”他悲愤地指着蔡泽,“刘希贵背主求荣,你们沆瀣一气陷害忠良,大王是被你们蒙蔽了眼睛!我李家世代没有叛臣,你们想屈打成招,李冰就是死,也不会认这个通敌的罪!”

  

  蔡泽缓过劲来,拧了拧脖子,招呼士兵:“你们听见了吗?他说李家世代没有叛臣。来呀,将李南轩收押。”

  

  刚才被打得一瘸一拐的人战战兢兢试图给他戴上镣铐,南轩忍耐地没有反抗。蔡泽见南轩双手被锁,总算定下心来,喝令手下:“看好人犯,让御史大人速速提审。”自己仍然觉得脖子生疼,赶紧先行离开。

  

  监室里只剩父子二人,南轩轻声道:“爹,这个牢房锁不住我,我带你走,我们打出去。”

  

  李冰却摇摇头:“轩儿,爹不能走。李冰的忠心,日月可鉴,私逃却坐实了谋反,我向大王证明清白的机会都没有了。”

  

  “可是,通敌谋反是死罪,若是不走,岂不白白送命?”南轩急道。

  

  李冰颤抖地伸出手,轻轻抚摸儿子的面庞,禁不住老泪纵横:“轩儿,自古忠臣不怕死,就算一死,也不能自污名节啊。”

  

  这话宛如一记重锤敲击在南轩心上,家里中堂之上悬挂的“忠”字又浮上眼帘,原来父亲心里,这个字不仅是对儿女的教导,更是毕生践行的理想,这个字,比生命更重要!而自己……自己又是何等样的人?藐视众神,厌恶天帝,为了复仇,连砍九个太阳神……他本如天地间游荡的孤魂野鬼,直到成为李南轩,生活才为他翻开新的一页,充满温情与爱的一页,他是多么珍惜,多么不舍……

  

  南轩低下头,心中苦涩。他成为李家子,是为恩义而来,他本以为,报恩就是帮助父亲事业有成,健康长寿,安享天伦。谁知一切并不能按照他的计划,尽孝,忽然间竟意味着要他失去这个家,失去他们相濡以沫的岁月,包括……生命,换来什么呢?或许若干年后,会有人替他们洗涤冤情,会有人同情他们含冤而死,在史笺之上,道一声李冰父子不愧满门忠烈。

  

  李冰见南轩沉默不语,端详着儿子青春的面庞,心中大恸,“轩儿,你还年轻,都是爹害了你!若是能逃,就自己逃得远远的吧,不要报仇,和你姐姐隐姓埋名,好好过日子,接续李家的香火。那些罪名,爹一个人扛得下来。”

  

  “爹!”南轩抬起头,握住父亲的手,淡然一笑,“战场上出生入死我们都一起过来了,我怎么会丢下您独自逃命呢?您放心吧,李家的香火还有芸娘呢,孩儿不会让您丢脸的。”

  

  御史曲恒主审突如其来的投敌案。虽然他和李冰并无私交,但见大刑逼供下李冰仍不认罪,心中不免疑惑,担心草率酿成冤案。但是蔡泽警告他说:“李冰案证据确凿,有没有口供都一样。御史大人多年为官,竟不能揣摩君王之意么!一两日之内,廷尉府必须裁决。”

  

  曲恒压力山大,愁肠百结,理智告诉他此案多有疑点,直觉却又告诉他大王欲除李冰父子。闻听李南轩归案,蔡泽却躲进府里称病,他就怕是个烫手山芋。他不得不硬着头皮亲自提审,因为今晚必须向大王汇报案情,他没有时间犹豫了。

  

  曲恒做了充分准备,案由、文书、法典、人手,他都亲自检查了又检查。现在李南轩就站在公堂之上,却是云淡风轻的样子,他看不出他任何的情绪。

  

  “李南轩,你父亲部下刘希贵举报你们欲挟周天子投楚……”曲恒刚刚字斟句酌地把案情说了个开头。

  

  “不用审了。”李南轩勾起嘴角,“有什么罪名都我承担,与我父亲无关。谁都清楚,李冰的军队,核心权力在我手里。”

  

  曲恒一怔,他以为他会咆哮公堂,他以为他会申辩喊冤,谁知他……这么爽快,准备好的审案词突然用不上了,曲恒有些尴尬:“李南轩,你要想清楚,通敌谋反是要杀头的。”

  

  “曲大人,这不就是您和丞相府想要的结果吗?”南轩讽刺地笑道,“大王已见疑,欲杀我父子,你忙里忙外,无非想保全法治秦国的颜面而已。”

  

  曲恒不由脸上一红,李南轩说出了事情的本质,廷尉府不过是人前的傀儡。

  

  “曲大人,您良心未泯,请答应我唯一一个请求。”南轩忽道。

  

  “什么请求?”

  

  “我父亲已界风烛残年,为大秦忙碌一生,积劳成疾,他是个忠臣,就算为大秦流干最后一滴血也不会叛君。”南轩叹了口气,真诚地望着曲恒,“李南轩才是最大的威胁,他们除掉我,也就安心了,希望不要为难我父亲。”他顿了顿,“所以,大人知道该怎么对大王说……”

  

  曲恒从来没有审过这样的犯人,他看透了背后的一切,从容就死。这一刻曲恒心底雪亮,举报是子虚乌有的,这是件天大的冤案,可是……以御史人微言轻,不可能改变大局……他不由默默蜷紧了手指,颤声道:“曲恒会……尽力……”

  

  “谢谢御史大人!”他很有礼貌,“把我关到另一间牢房,别让我父亲看见。”

  

  晓夜兼程,餐风露宿,黑衣劲装的女子一路策马狂奔,终于来到咸阳城。芸娘顾不上喘息,直奔爹爹落脚的客栈。听到她要找的人,她发觉客栈的掌柜眼神异样,这时,忽听得一人大哭着奔出来抱住她:“大小姐,你来了!少爷他冤枉啊……”竟是李冰的亲随。

  

  “到底出了什么事?”芸娘惊呼,她冲进屋里,行囊仍在,南轩的刀靠在墙上,南轩,他没有带上他的武器……“快告诉我,老爷和少爷在哪里?”

  

  亲随却只顾抹泪,不敢说话,芸娘再问,他支吾道:“咸阳城里出了告示,大小姐……去看吧……”

  

  闹市口,一张告示前聚集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指指点点,摇头叹息。“让开,让开!”芸娘奋力扒开人群,挤到告示前,冠冕堂皇的廷尉府台头她顾不上看,只看到她朝思暮想的牵挂,“大王圣旨……李南轩私控兵权,暗通敌国,按军法处置,明日午时,在咸亭处斩。多差兵将防护,围观人群不得靠近。李冰教子不严,剥夺官职俸禄,贬为平民。”

  

  芸娘如五雷轰顶,眼前阵阵发黑,不,这不可能!她冲上去一把扯下告示,撕了个粉碎:“胡说八道,全是胡说八道!”

  

  人群惊叫起来,“喂,这人是不是疯了,居然敢撕廷尉府的告示!”这时,街上巡逻的几个士兵看见混乱,拔刀跑过来,芸娘刷地抽出宝剑,忽然背后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膊:“小姐别冲动,跟我来!”一把将她拉进街角。

  

  拉她的人白面长须,芸娘不认识,“你是谁?”那人叹道:“我是华灯坊的掌柜,姓滕。我认识李大人和少将军,我相信他们是冤枉的。”芸娘悲从中来,珠泪滚滚,华灯坊的名头她也是听过的,绝望中她抓住滕老板,跪倒大哭:“我是李冰的女儿,我兄弟明天就要被斩首,求求你帮帮我,让我见他最后一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