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上黄莺空自语

——端己空灵

文/简篱夕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温韦词是相对独立而又互相联系着的世界,并非泾渭分明,却又迥乎不同。也许世间事多如此,本没有绝对独立的事物。因而后人评说也只是闲时解乏罢了。比如你我,比如现在。

随手成文,因而必已漏下许多只可意会的事情;其实是个说到底也就是一瞬间动人心弦的事儿,如若“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一般。刹那心动,不为人记,不可言传,这也是诗歌的遗憾吧?

说是写韦词,但我一定会提及温词。最初我是疯了般地着迷于飞卿秀句的。然而,初中时偶然跟老师提起,她说:“韦词更性灵生气。”“我更喜韦词。

于是我因此掉进韦词坑,开始像读飞卿词一样扑进了端己词。所以我在看韦词时,总是有比较的心态的。

关于韦词,个人觉得陈廷焯说得到位了。他说韦词“似直而纡,似达而郁”,真好。此八字简洁精当。

嗯,关于韦词,我的词汇是,空灵蕴藉。

韦词空灵。窃以为,不妨就此拆开理解。韦词“灵”下是“空”,“空”反衬“灵”。生气灵动之意满纸,却也直视着一世界的萧索苍凉。

韦词性灵。“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语言清丽灵动,一字字读去恍若溪水潺潺,清洌可鉴,冰凉入骨,可观可见,可谓“骨秀”。不像温词,秾丽外带了隔膜,想抚摸去也只有隔离感。

有人说,韦词善用白描。这让我想到用白描的那篇古文《湖心亭看雪》。于是觉得韦词明白吐露似之,但若比作画卷,却没有“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唯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的彻底,绝对,干净。如果比作画卷的话,《湖心亭看雪》是黑白勾勒,韦词更像是淡彩,还是上色的。

韦词简单,清丽疏淡,轻扫笔墨,铺陈文字,虽然没有绝对干净至“白描”,也比飞卿的精雕细刻清爽了许多。温词像人工雕琢打磨出来的玻璃,有一份精致秀丽,却不够真实;韦词则像微瑕白玉,虽然不够完美,却有一份自然的、生活的灵动,不是飘在空中的,而是更接地气的。

若说温词是彩绘静景,如若“画屏金鹧鸪”;那么韦词便是泼墨山水,轻快淋漓,不至豪迈,亦非旷达,还是婉转清丽的花间风格,却独有一份中间取其巧的味道,仿佛他那句“云淡水平烟树簇”,于茫茫白雾间窥得一点新绿。

韦词的“灵,有语言、字句的性灵。

 

每每读词,端己词的末尾都是淡淡的哀愁,真实而挥之不去。譬如《菩萨蛮》(如今却忆江南乐)一阕,用笔直率,却以乐景写哀情,表现怀念与叹息,凄楚自现;《荷叶杯》(绝代佳人难得)一首,末尾一句“碧天无路信难通”,将“从此萧郎是路人”的愁苦愈累愈厚,近乎崩塌,词中的凄然喟叹,催人泪下;更有那曲《谒金门》(春漏促),一句“闲抱琵琶寻旧曲”,末三字便将怀旧伤今之叹一笔荡开,直白描摹的全词立刻蒙上了淡淡的哀怨,怨而不伤,点到即止,却迂回婉转余味无穷,越是仔细看去,越觉得萧索。韦词中的哀婉是自然附上的,仿佛那气息已然入骨入髓,相伴相生,无法抹去。相比之下,温词那种“锦衾知晓寒”的伤感实在有点“为赋新词”的勉强。

韦端己那种“还乡须断肠”的情感,是一种遣词造句无法仿制的真实。前人评曰:似直而纡。

韦词之“灵“,也是字句里直白与深隐的完美交融,意象与情感的纵横交错的一份灵巧。

 

韦词灵秀,可在那份“灵”之下,却是一份“空”。空寂。举他写江南的那几首《菩萨蛮》为例,前期一首是赞扬,道“人人尽说江南好”,却说自己只是游人,“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留念之余还徒然地抓着那份乡愁,笔墨里生生渲染出一种凄清之气,漫漶而来。“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也是类似的情感。到了后期,韦庄入蜀,却是说“而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辗转几十年,回头遥望,却发现那份“乡”之执念竟已成空。前后态度变化和惘然的心境,让人心痛,不禁为之一叹。

叹,却也只是如“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的一句慨叹而已,没有后人“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的通透与释然,没有“人生百年,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的豪迈与旷达,他有的,只是花谢花飞花满天之后的一句叹息而已——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唐灭,花谢,空留一纸惆怅词句。前人评曰:似达而郁。

韦词的“空“,就像他自己的那句诗:“六朝如梦鸟空啼。”

 

所谓“蕴藉”

陈廷焯评温词时说:“飞卿短古,深得屈子之妙。《菩萨蛮》诸阕,亦全是楚辞变相。徒赏其芊丽,误矣。”因而我总想在读飞卿词甚至端己词时,“挖掘”一些深隐的意思。

因而,不知道韦词里有没有这么一层意思:身为文人,只能舞文弄墨,不过是弦上黄莺、子规泣血,即便仕蜀又官拜宰相,也挽回不了唐朝灭亡的轨迹与现实,阻止不了隋亡的历史重演。所谓“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空灵空灵,“百无一用”的文人,是否也只算是空有一身灵秀?

再者, “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放眼端己那个时代,烽火未歇,佳人不再,时事多艰,生灵涂炭,……家在何处?人在何方?韦词的空灵秀逸,迷离悠远的背后也引人深思了:诗词为抒情言志的载体,谁能说那一字一句里,一定没有词人的心思?

忽然有种戚戚然的感觉,也许是我牵强附会了吧。

 

温·韦·相较

温韦词相较,觉得飞卿是“心向往之”的世界,红尘牵绊却依然潇洒,心明如镜却不必怅然,世里事外,青衫落拓,游戏世间,自在怡然。

端己的笔下,则是眼前的世界。对身旁的美好十分喜欢,却不愿久留,心之所求却更是遥不可及。不刻意的轻浅掩饰下,是一望无际的苍凉。没有潇洒,只有数不尽的牵绊,百转千回,身心疲惫。最后看透了,也不要了。故国恨,家乡恋,没有潇洒,只有数不尽的牵绊,百转千回,如丝如缕,纠缠不清,让人身心俱疲……

心向往之可望不可即,心留恋者欲去还依依。

再者,温词笔意层层叠层层,大肆渲染,磨灭自然,使生活、词句变成人工的亮丽,假作真时真亦假的浓墨重彩;韦词笔意更为直白,吐露本心,无意掩盖,故性灵,故生动,能寻到一份香风轻云、落花芳草的人间气息,而细细品味亦能发现内里那份怅惘,是抹不去的忧愁。

故以为,温词尚可脱离历史背景去读,韦庄的诗词却离不开那时移事易的现实。因而说温词华丽绮靡,说韦词性灵生气,说温词是符号,是象征,说韦词是大千世界,是芸芸众生,大概也有些这“人间烟火”的缘故吧?

温词浓艳,韦词淡雅,而所谓花间,正是姹紫嫣红争奇斗艳的地儿,你方唱罢我登场,淡妆浓抹总相宜。

 

 

恍惚评说间,千岁时光已远。

寂寂流年里,温词的曲折被读出了“屈子之妙”,韦词的直白被读出了深隐……不知多少人曾误于花间。时至今日,我们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也许再过千年,温韦词在读者心中重又如花如画,山还是山,水还是水,我们复如从前,独赏那片芊丽。

千载相逢,杏花零落,黄莺空啭,那个时代已然远去,悠然笔墨悄逝不再。

或华美,或轻灵,或默然,或怅惘,亦已远离尘嚣。

只留了那锦绣文字让我们追忆缅怀,证明他们曾经来过。

年年杏花常报春,娇莺恰恰啼,却再寻不到那碎了一地的沉香,与轻轻漾开的失落。

青衫落拓,白衣翩然,渐行渐远。

我立于当下,静默,怅望,等待,年年复年年,也只见了那袅娜细柳,春烟弥漫又笼上了十里长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