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在叶婉刚被送到画楼没多久,她第一次遇到了陆景琛。 

  彼时的奉天正寒风料峭,北系新军入驻东北,街道上时不时有戎装佩枪的卫兵经过,步履匆匆。 

  画楼是奉天城里最大的戏园,叶婉随着一群小姑娘被带到管事面前,吸着长杆烟身形瘦弱的老者一眼就看到了叶婉,他伸出手,指着叶婉道:“这小姑娘长得倒清秀。” 

  叶婉有些紧张,略低着头,缩了缩身子。 

  旁边的大娘点点头,附和道:“虽然怯懦了些,但声音模样却还算水灵,过些时日定能成为画楼里的名角儿,就她吧。” 

  那一日正是画楼挑选行当传人,管事抬手一指,叶婉便随了母亲的愿成了画楼里的戏子。她的母亲收了银两,按照行规,她自此再无家人,生在画楼,死在画楼。 

  被选中的不止叶婉一人,而叶婉则是那些人中稍大的,七岁,早已错过了练声的最好时段。 

  一群小孩子在一起只懂得玩闹,叶婉不爱说话,又常连累大家被管事责骂,久而久之,便不再有人喜欢同她玩耍。 

  叶婉唱得不好,管事就罚她去后院练声,她不像其他小孩子那般精怪,不知偷懒,管事让她唱,她便真的去唱,有时一唱就是一天,嗓子都哑了。 

  管事看到她直摇头,叹惜她白生了一副好相貌好嗓子。 

  遇到陆景琛那天,叶婉正对着院子里的古树唱《思帝乡》——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她正唱得难受,那边却突然有人从墙头直直地跳到她眼前。她吓得一愣,但见一个长她三四岁的男孩站在她面前,锦衣华服,眉眼俊秀,清澈的眸子里带着微微的怒意:“好难听,不要再唱了!” 

  这样直白,叶婉的脸瞬时红个透彻,她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男孩瞟了她一眼,挑着眉问道:“你是这园子里的戏子?” 

  叶婉愣愣地点点头,男孩疑惑:“你唱得这般难听,他们怎么肯要你?” 

  叶婉的脸不禁更红了。 

  男孩向前走了一步,盯着她瞧,最后漆黑的眸子里竟流露出一抹狐狸般狡黠的笑,道:“你比我大哥带回家的那些女子都要好看,还会脸红,不如你跟我回家去做我大哥的姨太太吧。” 

  说着,他竟伸出手要去摸她红嫩嫩的脸,那痞气十足的样子一看便知长大后定是个浪荡公子。但在叶婉看来,这明明就是西街上的恶霸,所以她也没有多想,在他的手伸来的那一刻,张嘴咬在了他白嫩的手上。 

  男孩似乎没想到叶婉会咬他,愣愣地忘了抽回手。 

  直到那白嫩的手上浮现出血印,叶婉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她慌忙松口,在他发怒前跑到了一边。 

  她怯怯的样子有些可怜,像极了他养的那些小动物,他擦擦手上的血迹,竟没有生气。他走到她面前,低头问她:“你叫什么?” 

  叶婉有些紧张,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在看到他眼中终于没有了方才的敌意时,她这才略带迟疑地伸出手指在他的小手上写下她的名字:“叶婉,婉仪的婉。” 

  她嫩绿挑花袖下的镯子滑到了她的手腕,碰着他的手,痒痒的。 

  他在她身边坐下:“喂,你把方才那首曲子再唱一遍。” 

  “不……不是很难听吗?”她疑惑。 

  他咬牙,恨恨道:“你不会唱得好听些吗?” 

  她缩了缩身子,却不再似方才那般害怕。 

  【二】 

  那天叶婉以从来没有过的认真,将《思帝乡》唱了出来。那是她第一次没有憎恨地唱一支曲子,她不懂,她唱得这样难听,竟还会有人要听她唱。 

  她唱完,男孩刚要告诉她他的名字,院外却传来一阵整齐的步伐声,像极了在街道上巡视的卫兵。 

  管事走了进来,看到衣着显贵的陌生男孩,高声道:“这是谁家的小少爷跑了出来?” 

  他有些慌张,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把糖放在她的手里,捏捏她的手指道:“你也喜欢吃吧,明天我再来听你唱,不过你不要再唱得那样难听了。” 

  说完他又狠狠地瞪了管事一眼:“我是陆景琛。奉天陆家,陆景琛。”然后便跑开了。 

  后来真的有卫兵将奉天城搜了一遍,连画楼都上下彻查了一番,但绝口不提要找的是何人。 

  叶婉没见过这阵仗,卫兵走了后,她还是有些怔怔的。管事走了过来,问道:“你是如何识得陆家三少?” 

  陆家三少?叶婉摇摇头。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糖,又看了看墙外无尽的夜色,许久没有说话。 

  第二天叶婉亦像往常一般在后院练声,唱累了,她便踩着斑驳凹凸的砖墙爬到墙头。 

  院子外面就是奉天城的正街,傍晚时分,远处中心湖渐渐亮起彩灯万盏,街道上也喧嚣了许多。她坐在墙头上静静地看着外面的繁华,处处人群熙攘,可独独不见那个要听她唱曲的人。 

  后来画楼的管事发现了一件事,叶婉突然开窍了,以往那些唱不出的曲,如今却被她唱得婉转缠绵,娇若莺啼。而叶婉也再没见过那个像小狐狸般狡黠的男孩,她只是断断续续地从坊间听到一些陆家的事,听到陆家统治着北系新军半壁天下,听到陆家早已南下,听到陆家三少是陆老爷子最宠爱的儿子,听到陆家三少十一岁便跟着陆老爷子上战场了。 

  很久之后,叶婉真的像管事说的那般,成了画楼的名角儿,十六岁的年纪,人也比幼时伶俐了许多。而人们口中的陆三少也长成了一个器宇轩昂的少年,在战场上果断狠戾,年纪轻轻便做了北系新军最年轻的少帅。 

  那好像真的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当初那个男孩的容貌叶婉早已记不清,唯独陆景琛三个字和那双漆黑狡黠的眼睛清晰地烙在她的记忆里。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在坚信他会拿着糖来找她,那似乎是一种信念,让她等了那么久。 

  【三】 

  北系新军回奉天那天,城门处布满重兵,岗哨一直排到陆公馆门前。 

  画楼里高朋满座,叶婉在台上水袖轻绕,唱着《两相欢》。一曲毕,叶婉盈盈一拜,她刚要离开,台下却有人站了起来,高声道:“阿婉姑娘唱得好生美妙,不知姑娘可许配了人家?”

  只见那少年一身白色西装,眉目疏朗,面容俊秀,举手投足之间带着倜傥之气。 

  他说出这般话,便带着轻薄之意。周围的看客哄笑开来,有人调笑道:“苏二公子又调戏人家阿婉姑娘。” 

  那苏二公子也不气,只是含笑看着叶婉,眼睛清澈,目光灼灼。 

  这么一闹,叶婉气红了脸,瞪了那苏二公子一眼,扭头便回了后堂。 

  她刚回后堂,苏二公子便追到她眼前,赔笑道:“阿婉,阿婉,你不要生气,他们那是在乱说,我没有调戏你,我和你玩着闹呢。” 

  叶婉看着他含笑的眉眼,再也说不出一句气话来。眼前这人明明是军阀苏家受尽尊崇的二少爷,虽然风流不成器了些,但到底模样俊秀,身份尊贵。自从两个月前苏家带着直系军来到奉天后,奉天不知有多少女子倾心于他。他是那样优秀的人,怎么日日来画楼听她唱曲,与她玩闹? 

  那苏二公子见叶婉许久不说话,便伸出手来拉她,叶婉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低声道:“苏曜晨,你是不是对谁家的姑娘都这样?” 

  苏曜晨听到后,再也顾不得男女有别,拉着叶婉的手慌忙解释:“阿婉,在回奉天之前,我随父亲长驻西南战场,根本见不到半个女子。回到奉天后,我便来找你了,哪里还有时间调戏别家的姑娘?” 

  他这般说,叶婉便知他在玩笑,瞪了他一眼,拍开了他的手。 

  旁边苏公馆的下人见窗外的夜色如墨般浓密,低头小声道:“二少爷请回吧,老爷让小人提醒您,您是有门禁的人。” 

  闻言,苏曜晨的脸色瞬时沉了下来,狠狠地剜了那下人一眼。又与叶婉玩闹了几句,他这才不甘心地离开。 

  【四】 

  叶婉今日只有一场戏,苏曜晨离开后,她接着去了后院练声。夜色无尽,虽唱着《思帝乡》,心里却越发空落。 

  到了午夜,园子里的人渐渐散了,叶婉这才回到房间里对着铜镜卸妆。 

  管事吸着长杆烟走了进来,他轻撩长袍衣襟,然后在桌边坐下:“阿婉,若不是今日你已经唱了一场,方才我就让你去唱了。陆三少请一些军统来画楼听戏,你是咱们画楼里最标致的姑娘,若被他们中的人看中,回去做个姨太太总比在画楼里唱一辈子戏要来得好。” 

  他以前经常这么念叨,叶婉并不放在心上,然,陆三少三个字却宛若一记惊雷炸在她脑海中。念了那么久的名字,如今被提起时,竟那么不真实。 

  她恍恍惚惚地站起身:“陆三少……可是奉天陆家,陆景琛?”她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碎一个期盼了许久的梦。 

  管事点点头:“是啊,就是几年前偷跑到后院听你唱曲的那个小少爷,说来你们应该认识……” 

  他说到这里,叶婉却再听不下去了。脸上的妆还未卸尽,她也顾不得,她向外跑去,满心都是多年前那双眸光闪烁的眼睛。 

  园子里的人已经陆陆续续走得差不多,她一眼就看到一众军阀拥着一人正起身离开。那人身着藏蓝戎装,腰间佩枪,眉目俊朗,年纪虽是不大,但却有着不可一世的孤高和坚毅。 

  叶婉来不及多想便跑到他眼前:“陆……陆景琛。”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想了那么久的字眼,如今真唤出来时,她竟有些胆怯,还有些微微的期待。 

  陆景琛低头看着眼前的少女,那姿态一如几年前他问她名字时那样。她以为他会唤出她的名字,可他的目光依旧沉默而冷淡,眉头微微蹙起,他问她:“我认识你吗?” 

  叶婉眸子里的热切瞬时冷却,但她仍隐藏那抹莫名的难过,轻笑问:“叶婉,你不认识了吗?” 

  陆景琛的眉头蹙得更深了,脸色也有些阴沉。旁边的副官看到后,嗤笑道:“姑娘乃画楼戏子,三少为我新军少帅,姑娘倒真会高攀。本以为姑娘为名角儿,搭话的方式会好些,却不想,姑娘与那些舞厅女子也没有什么不同。” 

  周围的军官听到后,都大笑出声,嘲笑之语不绝于耳。 

  叶婉手指一颤,脸上的颜料在那副官嘲讽的话语下更加刺人。她低下头,手指紧了紧裙边,错身给那人让开了路,牵强轻笑道:“抱……抱歉,我认错人了。” 

  陆景琛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起身离开。 

  叶婉站在那里,身边不时有人经过。许久之后,她低喃:“原来早就忘了呢……” 

  园子里的人终于散尽,夜深风起,她缓步走到后院,看着那棵年久的老树,她记得那年就是在那里遇到了他,他说:“好难听,不要再唱了!” 

  “好难听,不要再唱了……”叶婉低笑,“我现在唱得不难听了……”可你却不记得我了…… 

  【五】 

  苏曜晨是画楼的常客,又是苏家二少爷,管事每次见到他就乐开了花。所以,苏曜晨说要带叶婉出去时,他也没多加阻拦。 

  叶婉知道苏曜晨的小算盘,这顽劣的公子哥儿不知又和谁打了赌。以往也有不少老板捧她的场,可她从未出画楼一步,如今她被他带了出来,那他以后在奉天的脂粉界里就更混得开了。 

  叶婉是名角儿,在奉天也有不少人认得她。但戏子总归是个让人瞧不起的行当,出去了,也少不了有人对她指指点点。 

  叶婉开始便知道有这么一天,她被送到画楼时已经七岁,坊间流传的那些戏子无情之类的话她也能听得明白。所以她开始才那样恨画楼的一切,她不好好唱,她觉得就算被管事赶出去,就算流落街头,那也好过低贱一辈子。可是有一天,那个说还要来听她唱曲的人,却轻易地改变了一切。 

  叶婉能忍,可不见得苏曜晨也能忍。所以,在有人用很唾弃的眼神看了叶婉一眼后,苏曜晨终于暴跳如雷地冲到那人面前,眯着眼睛威胁道:“看谁呢?!” 

  那人衣着光鲜,也是个世家公子。但从他鼻梁上的金丝框眼镜来看,他是个思想极其古板的大少爷,平日断不会像苏曜晨那般经常将戏园子当成家。只见他推了推眼镜,当即就回道:“当然是看伤风败俗之人!” 

  苏曜晨听到后,攥着那人衣襟就打了上去。他平日都是一副戏谑顽劣的模样,如今这么狠戾,叶婉还是第一次见到。 

  书呆子向来都不是会打架的人,所以,苏曜晨一路打得顺风顺水,将那人揍得鼻青脸肿,自己却是一点亏都没吃。

  叶婉在一旁说不上话,周围很快就围了一群人指指点点。 

  待苏曜晨打够了,他一把将叶婉扯到怀中,对那些看热闹的人道:“看见没,这是我苏二少未来的媳妇儿,以后谁再敢乱说话,本少爷就往死里揍他!” 

  还没有人对她说过如此轻佻的话,叶婉当下又羞又恼,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苏曜晨耍尽了威风,他低头看着怀中的少女面色羞红,娇艳若三月缀满枝头的花,心中更加欢喜,还有一丝满足。这么想着,他揽着她的手又紧了紧。 

  威风是有了,可这么一闹,很快便把卫兵给引了过来,叶婉和苏曜晨被带到了苏公馆。 

  苏老爷子一看到苏曜晨,手中的拐杖便落了下来:“你这个逆子,竟然为了一个戏子当街打人!你知不知道那人是谁,那是淮军魏司令家的独子!现在陆家的势力越来越大,你若将他打残而得罪了魏司令,那我苏家满门就会被你这个混账给害死!” 

  叶婉被关在外厅,她看不到里面的情景,她只能听到苏老爷子的训斥声。苏曜晨开始没有说话,待苏老爷子骂得多了,叶婉便听到他怒气冲冲地回驳:“爸,阿婉不是戏子,她是我未来的媳妇儿。” 

  然后,苏老爷子的拐杖声更凶了。 

  叶婉心里酸酸的,她觉得苏曜晨现在一定很疼,既然那么疼了,他还乱说什么?!她明明和他没有关系,她明明就是戏子,顶着这么卑贱的身份活了这么些年,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会在画楼里卑微至死。 

  后来苏老爷子教训够了,苏曜晨便拖着腿从里面走了出来。白色的西装上渗出血迹,叶婉看到后,眼泪便走珠般落了下来。 

  苏曜晨从没见过叶婉哭,当下连伤都顾不得了,手忙脚乱地劝道:“不疼的,不疼的。” 

  叶婉噙着泪抬眼看他,他笑道:“我从小就是劣根,被打惯了。” 

  叶婉知道他说谎,奉天人人都知,苏家二少是苏老爷子最宠爱的姨太太所生,自小就受宠,怎会有人打他? 

  少年低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那般专注,叶婉在那双漆黑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虽然很小,却仿佛是他的整个世界。她微微一愣,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苏曜晨一顿,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嘴角绽出一抹清浅的苦笑。 

  【六】 

  后来叶婉听说,魏司令果真和苏家翻了脸,苏曜晨也被禁了足,她心中的愧疚更甚。苏曜晨倒不放在心上,仍是日日做他的悠闲少爷。 

  戏园从早晨便有看客,叶婉向来是第一场,她刚想上妆,管事看了她一眼,悠悠道:“别忙了,昨天夜里东洋人混进奉天,北边出了事,戏园三日不能开唱。” 

  三日不能开唱那便是大事。 

  管事又说道:“陆三少手握北系新军的兵权,是日本人的眼中钉,昨天他刚带卫兵去码头查货,那边就被日本人钻了空子,新军统帅被乱枪射死,国丧三日。” 

  新军统帅,陆景琛的父亲。 

  叶婉心中一颤,她想到前些天夜里那人英气俊朗的眉眼,如今发生这种事,他定会很难过。没有多想,她放下手中的行头,向外走去。 

  管事疑惑地看着她:“现在外面乱得很,你要去哪儿?” 

  “陆公馆。” 

  “陆……陆公馆?”管事被她吓到,“那里更乱,你不要乱跑,陆三少那些人咱们可沾惹不起。” 

  叶婉脚步未停。她又想起幼时那双清明狡黠的眼睛,在她最难过的时候,他送给她的糖陪了她那么些年。就算他忘了她,她也想陪在他身边。 

  街上果然很乱,叶婉一路走到陆公馆,那儿门庭紧掩,门前还站着手握长枪的哨兵。叶婉不知道陆公馆已经戒严,她刚迈上台阶,耳边便响起了子弹上膛的声音。 

  枪声响起,接着,她被人猛地拽入怀中,那子弹似乎在她耳边擦过,那样真实。 

  一切发生得太快,她呆愣着无法思考。恍惚中,她看到苏曜晨以往含笑的眼睛如今阴郁得不像样子,连声音都染上了些许冷戾,他咬牙切齿道:“叶婉你能耐了!连枪子儿都敢吃,谁给你的胆子让你跑到这儿来的!” 

  他虽这样说着,微微颤抖的手却将她揽得更紧。 

  方才若不是他安插在她身边的哨兵跑去报信,若不是他手疾眼快先开了枪,那么现在躺在地上的人就是她。她那么任性,她不知道那一刻他有多害怕。 

  陆公馆的大门终于打开,叶婉也缓过神来。她看到陆景琛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眼眶微红,面容疲倦。他看到她后,有些诧异:“是你?” 

  那么一瞬间,叶婉差点落下泪来,她以为她又看到了当年那个目光狡黠的男孩,她以为他终于记得了她。可陆景琛却随即看向她身边的苏曜晨,阴沉着脸,低声道:“苏二少要在我陆家门前闹事?” 

  苏曜晨冷笑:“那是他该死。”说完,便揽着叶婉离开。 

  又是一阵齐刷刷的上膛声,叶婉回头,却见陆景琛抬手拦下了那些要开枪的卫兵。她就这样撞入了陆景琛的视线,在他若有所思的目光中,渐渐走远。 

  回去的路上,叶婉一直低垂着头,她以为苏曜晨会冲她发火,方才他明明那样生气。可苏曜晨却是一路沉默,脸色依旧深沉。 

  回到戏园,叶婉刚要回房,手腕却一把被人抓住,然后她听到苏曜晨略带沙哑的声音:“为什么会是陆景琛?” 

  叶婉没料到苏曜晨这么问,她回头看少年的侧脸在黑暗中有些模糊,他低垂着头,那双被额前的碎发微微遮着的眸子在冷月下似碎了一地的星光。 

  叶婉的手指轻轻动了动,低声道:“不知道。” 

  她是不知道,她只记得当年那双狡黠的眼睛,和那许久未舍得吃最终化了一地的糖。他说会来,她便真的信了,这一信,就是九年。 

  九年,庭院里的花都开落了几次轮回,可陆景琛三个字却在她的记忆里久久不能风化。他没有认出她,她难过得快要死去,她觉得自己九年的信念,却因为他轻轻的一句话顷刻破灭。 

  攥着她的手缓缓松开,她听到苏曜晨略带自嘲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我这么混账,自然比不上陆景琛。若我说喜欢你,那怕是更让人笑出泪来,有时……连我自己都难以相信……”

  脚步声越来越远,叶婉攥着裙角的手指微微泛白。穿堂而过的风,那样冷。 

  【七】 

  苏曜晨一连数日没有出现,最想念他的人就是被断了财路的管事。管事问叶婉,叶婉低着不说话,只是把手中的行头擦得沙沙作响。 

  日本人在奉天越发猖狂,整日拎着长刀出入戏园。 

  管事不敢惹是生非,叶婉她们自然也不会多说话。那为首的日军好似很喜欢听曲,一听就是半晌,中间时不时有人在他耳边窃窃私语。 

  叶婉下了场,卸了妆,她拿着行头回后院,在路上遇到了园子里送茶水的小姑娘。那小姑娘不知在想什么,晃了神,就那么直直地从台阶上摔了下去。她手中的瓷壶亦碎了一地,碎片刮到了手,血顺着白嫩的碎片流了下来。 

  叶婉忙过去扶她,那小姑娘拉着叶婉的衣袖哭求道:“婉姑娘救救我,那日贼脾气蛮得很,若是将茶水送迟了,他定会打人的。” 

  叶婉看着她流血的手指,秀眉微蹙:“你先去看大夫,我去替你送吧。” 

  小姑娘破涕而笑,忙止不住道谢。 

  长得肥胖的日军坐在主位,身边跟着翻译和一个尖嘴猴腮的汉军。叶婉是唱曲的人,脚步声自然轻柔,所以她走到了帘子后面,他们还是没有看到她。 

  叶婉刚想进去,那汉军的声音却传了出来:“太君请放心,一切都已安排好,只要等陆景琛到码头,我们的人就会把他乱枪射死。” 

  叶婉的手指猛然攥紧。 

  心里慌乱得不像样子,她轻声从纱帘后退了出来,出了画楼,她便急忙朝码头跑去。 

  她脑海有些空白,那双眼睛时时刻刻出现在她眼前,她感觉自己快入了魔。他不能死,她还没有问他,为什么会忘了她,她还没有问他,为什么要这般不讲信用,明明都已经答应好了要去找她。 

  她跑得那么疾,引得路上的行人纷纷侧目观看。 

  码头很远,她累得快要死去了,可仍没有停下脚步。 

  待汽笛声渐渐出现在她耳边,她像在暗夜中看到了阳光。然而,身后却传来一阵急促的鸣笛声,接着,一辆黑色汽车快速从她身边经过,拦在她面前。 

  她抬眼,正看到苏曜晨脸色阴沉地从车上走了下来。 

  苏曜晨一把将嘴角泛白的叶婉拽到怀中,沉声道:“快跟我走,日军马上就到了!” 

  叶婉摇头:“陆景琛还在码头,他会死的。” 

  苏曜晨终于轻吼出声:“陆景琛到底有什么好,他根本不喜欢你!他早知道码头有诈,根本就没有来!” 

  “他早知道码头有诈,根本就没有来!” 

  叶婉攥着苏曜晨衣袖的手指缓缓松开,一时间不知道该哭还是笑。眼前泛黑,她突然有些委屈,她这么拼命地跑来,而他却一再告诉她,她始终在他的世界之外。 

  她笑着笑着就哭了出来,她想,到底是自己太固执了,如果真的刻骨铭心,怎会那么轻易就忘记?一直,都是她一厢情愿了。 

  苏曜晨替她擦了泪,他正要带着她离开,远处却传来一阵枪声。 

  一群凶神恶煞的黄衣日军正向这边冲来,苏曜晨一看,立刻揽着叶婉滚到身旁的集装箱后。 

  码头的集装箱密密地排了很远,宛若一条条曲折狭窄的小巷。 

  苏曜晨带着叶婉艰难地前进,后面的日军却跟得越来越紧,子弹也不断在耳边擦过,将身旁的集装箱打得面目全非。 

  叶婉双腿有些软,苏曜晨从她身后托住了她,带着她往前跑。 

  叶婉跑到码头早已精疲力竭,她觉得自己这次必死无疑,她没有害怕。她转眼看着苏曜晨的侧脸,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他。 

  苏曜晨一直死死地拉着她:“阿婉,再坚持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他低沉的声音那样安定人心,可叶婉却好想睡去。 

  苏曜晨无奈,抱着叶婉躲到角落里,从腰间掏出了枪。 

  【八】 

  叶婉从来都不知道苏曜晨的枪法这样好,她一直以为他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公子,她一直以为只有陆景琛那样的人才配得上少年英雄几个字。 

  苏曜晨一路带着叶婉出了码头,码头对面就是街道。过了街道,那些日军就不敢再那么猖狂。 

  后面的日军紧追不舍,有枪声在耳边擦过,苏曜晨的手指扣动扳机,却发现没有了子弹。他将枪摔在地上,然后抱着叶婉躲到了旁边的咖啡店里。 

  店里的人被他们吓了一跳,在一片混乱中,苏曜晨带着叶婉从后门绕到了正街。 

  画楼出现在眼前,四周终于没有了枪声,叶婉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还好,他没事。 

  苏曜晨轻轻地牵起了她的手,她抬眼看他,却看到他正低头看着她笑,那双漆黑的眼睛溢满柔光,让她的心轻轻一颤。 

  她也对着他,轻轻笑开。 

  他们静静地走了一段,突然,许久没有说话的苏曜晨低声道:“阿婉,你自己走吧,我走不了了。” 

  他的身体在她眼前倒下,那样猝不及防。她扶着他的腰,手中潮湿而冰凉。她愣愣地收回手,入眼一片猩红。 

  她眼前顿时一片黑暗。 

  他的身体一点点变凉,可他却仿佛没有感觉般,嘴角绽出一抹苍白无力的笑,他说:“阿婉,我不甘心,明明是我先遇到你的。” 

  他说:“阿婉,对不起,我来迟了那么些年。” 

  他说:“阿婉,我自小就顽劣,那时我离家出走,怕被父亲的卫兵抓住,便报了陆景琛的名字。” 

  他说:“阿婉,你早就不记得我了吧。” 

  他说:“阿婉,我不是故意不来的。” 

  他说:“阿婉,再给我唱一遍《思帝乡》好不好?” 

  他说:“阿婉,我那么喜欢你,你怎么就不肯喜欢我?” 

  他的眼神渐渐空洞:“阿婉,我不甘心……” 

  那抹浅淡的笑凝结在他的嘴角,叶婉狠狠地攥着他的手,想哭,却哭不出来。 

  【九】 

  叶婉回到画楼时,已经半夜了。她身上的白缎暗花绣裙上还晕着大片大片的猩红,白皙纤细的手上也满是那人的血迹。 

  她燃起大堂里的灯,四周安静而寂灭,再没了一点白日的喧闹。 

  她走上台,拿起手边的行头。流衣宽袖,莲步轻踱,她轻轻唱开:“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依稀间,她听到有人说:“好难听,不要再唱了!” 

  他说:“你不会唱得好听些吗?” 

  他还说:“阿婉姑娘唱得好生美妙,不知姑娘可许配了人家?” 

  那声音穿过了庭院的风,穿过了枝头的花,穿过了轮回的叹息。 

  恍恍惚惚中,她仿佛看到了那个眉目俊朗双眸含笑的少年公子。她抬眼朝台下的雅座望去,可那里空荡荡的,灯光昏暗中,再也没有了当初那个喊她阿婉姑娘的人。 

  看着那红木茶桌,她终是忍不住,泪如雨下。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