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之夜,北风泠泠,案前烛火似被窗外凄惨风声惊动,扑闪几下,悠悠地打着转儿,灭了。

她本来就没有睡意,起身正欲重新燃起灯火,窗外人影依稀闪过,未几,门前传来低沉清冷的声音:"荷儿,我来带你走。"

这也是她等了很久的一句话。轻轻推开门,漫天飞雪,月色皎洁,那人明眸皓齿,发丝上附着了片片细雪,正对着她笑。

初见也是在这样一个雪天,只不过不似今日这般温存。一年前,她随父亲入宫,父女二人相依为命,彼此好生照料。

素闻皇帝嗜好丹药,耗费大量物力寻求长生不老之道,百姓赋税日益加重,民间大多药师均投其所好,随处可见被丢弃后锈迹斑斑的铁制丹炉,却不曾闻哪位大师确实有所作为。父亲本来只是一位医师,因为从来不贩卖假药,又对患者上心,从医几十年来声誉满天下,娘亲则在慕纤荷出生后不久便撒手人寰,也是因此,父亲才励志研究医术。有了这个被当今圣上召进宫来的机会。

那日清晨,皇帝服下丹药后吐血,紧急召民间医者慕林入宫,父亲把脉,纤荷便在一旁侍候,学习,全然未觉到那位炽热的目光。

"孩儿,要麻烦你出一趟远门了。"

父亲说,这位君王的病情已接近不治,长期的丹药服用,实则未必能求得长生,更多的是适得其反,这番道理,自然是不可当面讲与殿上那位听。父亲命她,入西北未名山,取山顶灵棠枝,方可暂时为皇帝镇住血脉。

就是在这样的契机下,她与他初遇。

未名山距此甚远,朝廷为她随身配备几名护卫,以防途中不测。几人快马加鞭,跋涉数十日,在入山前几十里处的一座小山上遇到了雪崩。大雪吞天没地,顷刻之间,已有数名护卫葬身雪海,绝望之中只晓得向前奔跑,不久后她便不知方向,再加上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还以为这一切只是梦境。少年眉目如画,正静静地注视着她,见她醒来,一声长笛,一只白鹤翩然而至,口中衔着一枝草药。空气中飘起细细的尘埃,似在阳光中纷然起舞。

"在下白羽。"少年转过身来,"这个是给你熬药用的,你受惊吓过度,加之感染风寒,身体本来又弱,没有十几日,怕是好不了。此物可助你早日痊愈。"

"谢谢,我……我叫慕纤荷,来此地是为寻得灵棠枝。助我爹爹……"

"灵棠枝?"白羽皱了皱眉,握紧了手中之物,"是一味好药材,我是经过师父同意才敢拿来为你治病的。"

"这个就是灵棠枝?"少女面露欣喜之色,一把夺过这枝干枯枝叶,"实在是不胜感激,小女子便不再叨扰了。"说罢就要下床。

"且慢,你现在的状况,走不了的,师父好心命我救你,你竟想带灵棠枝独自上路?"

"我有急用,真的。随我一同出发的侍卫们还在等我去救他们呢……"

"那些人,都死了。"

"什……什么?"

"这次雪崩是百年一遇,山体轰鸣引出地下沉睡之久的灵蟒,那些人,均葬身蛇腹。"

"你为什么不救他们呢?!"

"我的白鹤,只载得动一人。"

纤荷:"……"

慕纤荷并未服用那灵棠枝,只在这里卧榻几日,便生龙活虎地要一个人回京复命了。

说实话每日葬身于此地的商人侠客并无不多,皆是些为了那浮名薄利斗得你死我活之徒,不曾有谁,如这女孩一般,纯洁无暇地说要为了爹爹在此赴死,也许是白羽长到十九岁,几乎没有见过什么女孩,也许是慕纤荷发着烧红着脸时,脸上依然挂着的浅浅梨涡打动了他,他决定,要送她平安回家。

二人步入峡谷,两侧皆是傲然矗立的险峰,适逢大雪纷然,天地之间皆裹了素色银装,白雪几尺,堆叠在这冬日莽莽戚戚的荒地上。慕纤荷不堪风寒,额头又烧得厉害,白羽四处奔波,终于寻得一处僻静山洞。三面封闭,内部空间亦不是很大,洞口有几把干柴,看来是经常从这里经过的好心人留于此地造福后来者的。

用打火石点燃几支干柴,这个不大的空间被暖暖的柔光填充着,正是这茫茫雪地里,一个温暖的去处,还好是冬日,不至于有什么攻击性太强的猛兽出现。

慕纤荷已经有点昏迷的趋势,白羽将她扶进山洞,倚着背后的石壁,她淡淡的面容在柔柔的火光下愈发的娇弱,眸光微暗,虽是少了几分神气,却愈加的清秀可人。

洞外一株梅树,簇簇红梅正开得妖娆,白羽轻轻抖落枝丫,细雪落入壶中,入洞中寒梅煮雪,喂与那人喝。

喝过水,她清醒了许多,兴奋地把玩着白羽为她折来的这一枝红梅。

"真好看。"她说。

"等你病好了,征得你父亲同意,我带你去我们未名山,满山都是红梅,大雪破天而来,红白相称,可好看了。"

"好。"她笑得憔悴。

夜半,月光如水,星辰如炬,雪地上单调的白雪被折射成五彩的颜色,炫人眼目。

慕纤荷又烧得神志不清,一个劲地喊着"冷",白羽又添了好几支柴,亦不见好转。最终背对火光,解下披风,将她包裹着,揉进自己怀里。

"慕纤荷,余生,让我对你负责好不好。"

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回答。怀中的人儿却已经睡得安稳恬静。

三月之后,二人历经种种坎坷,终于入京。父亲说再差一步这皇帝怕是就要归西。灵棠枝来得及时,皇帝捡回一条命,大喜,遂颁布圣旨:封慕纤荷为贵妃,即日入宫;重铸丹药炉,继续召集大批术士入宫炼丹,助帝王长生。

殊不知纤荷已经心有所属,正是伴她一路而来之人。慕林已经年事,多多少少能够看出女儿与寄居家中那位白公子,许是情投意合。是夜,他冒死入宫,称自己年事已高,求皇帝准他一家退隐乡下,未果,暴怒的皇帝竟当场将其处死,并将其女连夜虏入宫中,在侧殿幽禁着。

她开始并不知父亲已被处死的消息,只一心希望白羽来带她走。几日后,送饭的宫女不堪逼问,终于对她说出了真相。慕纤荷只觉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没了父亲,在这天地间与一簇飘蓬又有何异?皇帝曾有几日来此过夜,见她不肯配合,愤然离去。并声称她若是一辈子不醒悟,此生便一直待在这里。

慕纤荷听不到他讲的这些,父亲走后,生之希望已灭,唯一的寄托就是那个在冰山雪洞里拥她入怀,说要对她一世负责的人。她等过春风拂柳,等过夏日鸣蝉,等过秋霜惊雀,终于又到寒风冽冽。今夜,他来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他一把将她拉入怀中,她的泪滴落下来,浸湿了他的肩膀。

"你不来,我便一直等下去。"她轻声啜泣着,肩膀微微地抖动。

"我在。"他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珠。

"此生我也只有你了。"她抚上他的鬓发。

他将她抱得更紧了。

寒风侵袭,露出未名山顶积雪下的森然白骨。半年前,朝廷大军至此,与同来寻求灵棠枝的江湖人士爆发大战,漫山遍野都是尸体。山上老药师与其仅有的一名弟子全力抵挡,最终山顶被人潮攻破,二人长眠于梅林,如今这里已是毫无人烟,一片凄然,传闻中一年只生长一株的灵棠枝亦是绝种。唯有那梅林许是因沾染了人血,竟越发地茂盛,红若残阳。

翌日,照顾慕纤荷更衣洗漱的宫女端着木盆过来,敲门片刻不听有人应和,推门进入,竟空空如也,里面的人儿仿若凭空消失一般,未留得半点踪迹。

听闻城门口守夜兵士描述,昨夜三更,月光无暇,雪落纷纷,有白鹤衔梅,自宫中飞出。

数日后,长生丹药炼成,帝服之,吐血,不治而亡,天下百姓喜胜于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