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初春是最美的,无云响晴的天空透着些许温暖,四月十五,快谷雨了。
       她早晨急匆匆的赶了过来,穿了一身静雅的米色襦裙,外罩一件米色褙衣,垂帘小髻,面若桃花,头戴一顶帷帽,刚好到锁骨长的短纱遮住了她姣好的面容,清风微拂,轻纱舞动,露出一双眉眼,如画似锦。
       在前厅处理公务的他起抬头,愣了一愣,这倾世容颜,恍如初见。
       他放下笔,迎上来问她:“红儿今日有什么事?”
        她嗔了一句:“我就只有有事才能来找你?”
         “……”他一时语塞。
         “罢了罢了,不跟你一般见识。”说着,她摆了摆手,做出一副老母亲的样子,又道:“今天十五,你有时间吗?陪我去城郊的平乐寺吧。”
       他当即答应:“好!”备了马车便驾着往城郊的方向赶去。
       平乐寺是京城四大名寺之首,香火最为旺盛,人们大多是来讨个平安快乐的好兆头。
       远远的,就见那边车水马龙。
      找了个地方停好马车,他先下了车,然后伸出双臂,她也随性的就跳下来扑到他怀里来,他接住她,然后将她放到地上站好,两个人结伴并肩的往平乐寺走去。
        人很多,但是并没有将路堵得水泄不通,他们刚进去,便跑来一个小和尚拦住了他们,小和尚眉清目秀,对着他们施了一礼,开口道:“这位公子,慈安法师有请。”
      “慈安法师?就是平乐寺修为最高,带发修行的那个方丈吗?”她扯扯他的袖子问道。
       “嗯。”他点点头,薄唇紧抿,脸上划过一丝不明的神情,只一瞬,便恢复如常,他拍拍她抓着自己袖子的那只手,安慰道:“你先去转吧,我去去就来。”说罢,就跟着小和尚走了只留给她一个清素的背影。
        小和尚走到半路就打了声招呼离开了,就剩他自己一个人,撇下前院的人头攒动,香火袅袅,在后院的佛门静地,绿树林荫间走,熟门熟路的找到了慈安法师的屋子。
       推门进去,一股淡雅醒脑的紫檀香扑面而来,里面的男子同样的一身白袍,此时正闭着眼睛,手捧一盏茶,男子深深地吸了一口茶香,随后又放下,没有喝一口茶。这便是慈安法师,随意半倚在小榻上,一头墨发懒散的披在背上,挑几缕长发随性的一束,竟没有一丝凌乱之感,慈安法师并没有看他,只是注视着小榻上的矮桌,矮桌上有一盘棋,棋盘的内侧有一个香炉和一壶茶,矮桌两边各有一个白瓷茶杯,慈安手边的茶杯正是他刚刚放下的。
      听得他来了,便说了一句:“来了?”
      “嗯。”他转身把门关上。
      “过来,坐。”慈安指了指矮桌那边的位置,他乖巧的走过去,坐在了榻上:“你今日怎晓得我要来。”
       “尝尝这个,今年新进的龙井。”慈安并没有回答他。他也知趣的没有接着往下说,只是轻抿了一口茶,赞道:“你这新茶甚好,改日我再来带回去点。”
        慈安一笑:“咱们很久都没有下过棋了,要不下一局?”慈安笑着便已落下一子,他也一笑,相继落子。两个人谁也没有回答谁的问题,但好似在无形之中又回答了对方。
      两个人沉默了半晌,谁也没有说话,仿佛在较真:谁先开口谁就输了。所以他们谁都没有说话,最终还是慈安先开了口:“你明明知道这茶不可能是今年的,却还跟我演戏。”
       他手中一顿,继而笑道:“若是兄长想要如此,那我就奉陪。”
      慈安问:“今日不是你一个人来的吧。”虽是疑问,语气却是确定的。
      他笑笑,无可是非的回答:“既然都知道了,为何还要问我。”
      慈安眼底扫过一丝难掩的失落说:“没什么,只是想问问。对了,你是和谁一起来的?”慈安桌下的那只手在衣袖里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来来回回反复几次,几秒见竟是蒙上了一层细汗,看似气定神闲,实则不然。
      他没有回答慈安,却又在无形中给了慈安答案。
      沉默……
      看慈安不自然的神情,他说:“兄长有话为何不直说?”
       慈安终究还是绷不住了,捏紧棋子的两指指尖泛白,他尽量不提高声音,双眼由于过分抑制而布满血丝,慈安质问道:“为什么?你明明知道你本不可能和她在一起的!为什么!我要你一个答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声音不停的在他脑中回响。
       “因为……”他神情恍惚,因为什么?因为西巷她的素手芊芊?还是因为元夕灯会上她的含羞一笑?亦或是方才分别时她担忧的眼神?他不得而知,总之,就这样,一点一点,一寸一寸,深入他的心。
      忽的,慈安坐起来,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冷笑,眼中带着不甘,说道:“七世,七世啊婧益!你为何还是如此执着?为何还是不肯放下?你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啊!” 神情何其悲苦,何其绝望。
      他眸光微闪:“慈安,在她面前,我只叫‘静益’虽然同音,但这代表两种身份……”
       “可你知道她是尚书府的嫡女,身有婚约这一世注定要嫁给丞相府二公子。”慈安打断他,除了眼里还留有些许血丝,声音和眼神都恢复了平常的清冷,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那又怎样?” 他双眼古井似的,毫无波澜,拿起手边的茶杯送到嘴边
       “你们终将无法在一起。”慈安的眼神如带着刀片的万年寒冰,冷的彻骨。
        婧益手上动作一顿,继而说道:“你又如何知道?”婧益的声音有些微乎其微的,几乎不可察觉的颤抖,可是慈安听出来了。
        看到婧益的反应,慈安笑了,笑的很复杂,有不甘,有凄凉,有自嘲,有报复的快感,有讥讽,他狠狠地说:“因为你们本就不可能在一起!”
       “凭什么!又为什么!”婧益重重的把水杯砸在矮桌上,他发了疯一样的一声声质问慈安,他倾尽所有只为与她相守一生,为什么他要一句话来打破这段梦一样的记忆,他双眼猩红,不知何时眼眶里竟是多了一汪眼泪,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兽,他吼道:“我不明白我堂堂永安候府比过万千臣民百姓,为何偏偏比不过他一个丞相府!我不明白!你告诉我,为什么!我祖父是先帝之子,名正言顺的王爷,是皇室宗亲,与当今圣上是血亲!我父亲是圣上亲封的侯爷,是皇帝的亲侄子,身上流着皇家的血,我母亲是当朝长公主!我是皇帝的侄孙!为什么!为什么我比不过一个和皇室没有任何关系的臣子!论哪一方面我不比他强?”
      “别傻了婧益,”他轻抿一口茶说:“你说你是皇帝侄孙,你真的是吗?你自己很清楚你到底是谁。”声音如古井里的水一般平静,仿佛他并不是在谈论有关自己的事。
      你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婧益愣了愣,对啊,他到底是谁?他怎会忘了他到底是谁!眼底的猩红与愤怒,转逝为悲凉和凄楚,婧益僵僵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形同死人,半晌,他忽然笑了起来:“呵,呵呵,呵呵呵呵……”笑声凄冷如厉鬼,慈安不由得一惊:“婧儿……”
       “慈安。”婧益凄冷出声:“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可笑?”
       “婧儿我……”慈安慌了。
       “没关系。”婧益自顾自的往下说:“我也这么觉得,可是天意弄人啊,感情这东西染上了就戒不掉……”
        慈安低下头沉默了。
        婧益接着说:“可是我不后悔。我知道我不够好,也知道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你知道我怎么哄我自己吗?”
        慈安抬起头看着他。
        婧益笑了笑说:“我对自己说啊:‘你要坚强,要努力,要优秀,这样她才可能看到你……’于是我努力的学习凡尘中的东西,努力考取功名,努力的探寻她可能在哪里,然后再在那个地方装作偶遇,但每次她都只是淡漠的擦肩而过,我就觉得是我还不够优秀,我就继续努力,你知道吗,她是个糊涂姑娘,每次都记不起前世的事情……”婧益说的竟是哭了,可还断断续续抽噎着说:“可是她……每一世都许诺我……说她下一世还……还要遇见我……然
……然后我就陪着她完成她的诺言……呜呜……慈安……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
      “婧益,”慈安叹了口气说道:“没事的,没事的,都会过去的……”
       “呜呜……呜。”哭声戛然而止。
       “婧益?”慈安担心自己刚才说的话伤他太深,于是试探性的唤了一声。
        婧益抬袖擦擦眼泪,站起来说道:“不过我不在乎,只要她心里有我。”说罢对慈安施了礼,就踏出了屋子,往前院走去,顺手捧了一捧清泉水洗了把脸,留给慈安一个坚强而又消瘦的背影。
       “哎……”慈安叹了口气压下心中的苦涩,转身回了屋子,他并没有告诉婧益,人有三格,前缘、人缘和情缘,每格自有相生相克之道,分贵人和劫人,而红蝶虽是婧益的前缘贵人、人缘贵人,但是她却是婧益的情缘劫人!若能渡劫成功,方可一世安然;若未成功,便会为情所困,身心俱疲,悲怨度日,最终含恨而终,终身超度投胎为红尘中的平凡之人。而婧益因为身份非同寻常,所以这对婧益没有什么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