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游团的大巴车在半路抛锚了,下了车勉强能看见网上说的目的地,那座常年落雨的镇子。远远看去,这方晴朗,那方清凉,天空的云朵就这样被分成两部分,各自守护着一方的土地,互不侵犯,也互不相溶。

 

拖起旅行包,在不平整的路上走着,扔下身后安排地着急的导游,“大家一起走几步吧,镇子也不远了,就在前面。”

 

那里像是有什么在招手,说不清楚的滋味暗自生长,像是清爽的笑声邀我向前走着,一步不停。

天蛇镇。

据说这是一个永远如同江南三月雨季一般的地方,忧愁似河堤边柳,一层又一层在冷到微微带了蓝色的雨水中,暗暗随风随水汹涌。

 

一生红装,十里花嫁。那人佳期他未归来,只剩得院里一地花尸。

 

清明的雨水里似乎只有这些不晴朗的故事,一个个都带着那么一些的惺惺,那么一些的决绝,像是说书人开了一把折扇摇一摇,点开了茶壶抿一口一样。可是那些个在渡口再也等不回来的王孙公子,却像是柳树一般,那么得薄情……



那里有一颗心,像堤岸边的柳烟般迷蒙。



天气滴滴答答的,打在了脸上淅淅沥沥着,真如同小蛇般,钻进了发肤,带些冷颤。周围的环境倒是绝少的安担,安担到有些黑白旧电视雪花般的黯淡。少了三姑六婆,九门八教的喧杂,雨里的柳真像仙子一般袅袅婷婷。



恰如江南烟花好,路过情诗小石板,岸旁皆是浓密到连绿意都沾染了忧伤的柳。柳绿三生,却没有几个书生会去回味,会去思念,过往岁月里那些个化作望夫树的女子。或许是天公不美,月老糊涂了一时,忘了牵几段残缺的红线,去完善一个个曾经千疮百孔的诺言。男子似柳,青幕再长,最后也不过是薄烟一片。

 

“大家快跟上,我们现在就要到景点里面去了,最好有雨伞的把雨伞撑起来,没雨伞的到时候景点里有卖的。大家不要挤,这条路还是几百年前的原貌有点小,小心走,有点滑啊!”喇叭里扩大的声音被雨水减淡,像是因为它得到了骚扰的惩罚。



这是天蛇市,一个除了雨,除了柳,就只有柳仙的地方。



恩。还有一坛到如今还香醇依旧的女儿红。

 

折扇起。

 

 

记柳仙。



柳仙是天蛇镇的一个男人,他到底是不是仙,谁也说不清楚。说他是仙,大概是因为他是耐看的吧。天蛇镇里有一个比正太少了些稚嫩,比大叔多了些清纯的男子。大概台上故事说的就是这样一个人吧,惹得那镇子里的三姑六婆日日犯桃花梦。已去的日子里多少得意,如今也只能默默了。

 

接过店家那把做工精细的伞,撑开后,眼前一片红色的暖意微微挡了挡雨水里的郁闷,撑着伞却又有雨珠打在脸上,伸出手指抹下那点冰凉的水珠,触碰的片刻心里莫名的扯成痛楚,像是辜负了谁的眼泪,在那一刻。突然想起有人说过,落雨是天在哭,我想那个思念我的人也在哭泣吧。



他打开了那把粘带了绿色瘢痕的铜锁,铜制的钥匙还是光滑如初,那斑驳的锁却终是完成了使命,落在了积上水的坑里,溅了他一脸的嘲讽。实心的木门还是那么重,却是院内人去楼空。目光顺着藤蔓向上,掠过青苔骄横的院墙,寂寞的院子里有个同样寂寞的男子轻轻地用手抚过了石桌的眷恋。

 

 

“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元日佳节,少了烟花似星在耳边绽开的声响,倒真是不够滋味,好在有这女儿红添佐了些浓厚,他掀开填塞的红布盖子,顺手扇了扇酒香,蔓延开去的无色的醇味招引得几个酒楼醉鬼抬起头,在空气里使劲嗅着。已经是入夜了,河面几盏祈福的灯儿托着一句句嘱托向远方流去,去的是战场是官场或者只是商场,他不想管,陈年的酒香太迷人,牵住了他的思绪,挑逗了肚肠里的醉虫一点一点地收缩着,环抱抱起坛子,一口好酒入喉灼烈。

 

他把玩着手里那把铜制钥匙,终究是想起来了,为何要到这柳荫里喝这一坛酒。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来过这儿,也是一个如此静谧安好的夜晚,他一人向河水买醉,一人向河水癫狂。

长年浸润在雨水中的天蛇镇啊,今日竟无雨呵,倒是夜幕蒙蒙盖住了苍穹,落起了雪花。他笑着看雪飘入酒坛内,减淡酒味,继续一口,再背一首不长不短刚好记住的满江红。他是柳仙啊,是天蛇市最帅也最坏的纨绔,他才不会和小气的书生一样来几首酸腐的李后主。天蛇的雨水和风尘浇灌洗濯了不同的人,也不知道是哪日的冷风吹坏了他的脑子,这男子啊,谁都不爱,但是却会为了一句酒后戏言会去调戏花楼牡丹,惹得那花魁茶饭不思,托人捎了一段小话。

 

“暮夕慕兮,唯君不思。”多话的导游添油加醋地说着柳仙辜负花楼小姐的故事,说得自己到最后也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像是说得那女子是自己。

佳话挺多,倒是如水般曼妙的女子占据不了他心里的地位。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河水吞没了几盏莲花灯,冲散了几份他人泪眼朦胧的企盼,他看着那份小小的希望成了绝望,猛地灌了一口女儿红,将剩下的酒倒入了河里。

“哎呀河伯,今朝有酒今朝醉,你不要嫌弃,喝两口暖和暖和。”似乎这样做了,那酒的烈会在河底重新点亮那几盏残破的灯。扬天的大笑,呛了己一嘴的雪花。

 

他扬起脸看着夜空,却没有故时漫散的雪片,夜空里亮着几颗星星,像河灯般一明一灭,怪可怜的。再是故事的后来,他想起了一个声音。

“呆子,这明日钓客可是要醉了。”沿岸舒展开来的楼阁少不了同是寂寞的人,那二八少女的声音在河对岸幽幽响起,银铃般惹得柳仙有些出神,倒在一时间分不清是河对岸还是河面传来的答话。


“你又不是河伯,你来搭什么话,莫不是是河伯夫人?想不到这河伯居然也是喜欢小的。”轻佻不挑地方,倒是见着女子就暧昧。

良久无语,像是惹恼了那位小姐。“你不冷吗?”

“冷?怎么,夫人请我去楼上坐坐?”

“好啊,就怕你不敢来。”

“怎的,你家河伯要捉奸呢?”

一夜对谈化成清晨的薄雾,散开在水面,这两人的肆意嘲谑醉了舟上钓客,黯淡了一夜飞雪。这一夜是跨不过去了,镇里已经传的沸沸扬扬。

“李三啊,你知不知道?这柳仙又勾搭上一个了?你猜是哪家姑娘,居然是那绣坊的商莹莹!”

 

眼前的柳条摇摇晃晃,想起旧日里身后指指点点自己的人群。

 

“商莹莹?”他笑了,想起了。

商莹莹,打破了天蛇镇子里那个自古无丑人的神话的女孩。好在这丫头命不错,爹妈要把她扔河里的时候,遇着了算命的欧阳瞎子,那骗子掐指一算,说是这丫头有福气,是做凤凰鸟的福气,愣是把她爹妈唬地一愣一愣的,把这丑丫头交给了欧阳瞎子。瞎子就抱着个孩子去了绣坊,好好嘱托了绣坊三娘一番,算是了了这桩事情。天蛇的八卦不比外界的少,也是一天一天人们忘了那丫头。不过倒是没有人忘了这丫头学了一手的好女红,挑花刺绣不在话下,看这光景真是哪一天有本事能给自己绣一件凤凰嫁衣。

不过,谁会去娶一个丑丫头。

 

呵。

帘外一场雨还在淅淅沥沥,从檐头落下,溅起一地水花泼打在酣睡人的脸上。没有人来往的街道冷得很,像是沉眠的季节,所有的日子都收敛起该有的味道,成了故事酿进酒坛。

 

“酒保!上酒!”

 

对窗的南桌有个叫柳仙的人在醉生梦死,身后多出的人看着他沉睡的模样,偷偷笑着,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红尘的梦易碎,他迷蒙着一双细长的桃花眼,算是认真地听着来人的诉说,才终于明白,自己那一夜跟谁搭上话了,不过这倒是没什么沮丧可言。那个叫柳仙的薄情男子扔下手中长年不断的酒杯,狠狠地一拳头砸在酒家桌上,震得桌上碗筷随着店家脆弱的心跳动不止,“笑什么,我柳仙就要娶绣坊的凤凰商莹莹。”

 

“好!大家快来看,柳仙要娶商莹莹!”

 

天蛇美男子扬言要娶这只绣坊丑八怪的事情,惹得整座小镇子没人再有心思去花楼听小曲儿,连两三岁的孩子都被娘亲抱着跑到河对岸,去看那痴情二愣子柳仙闯绣坊。醉的人群在一旁看着这对决,去看那柳仙的颠倒,去看那商莹莹的笑话。绣坊主人绣三娘向来是最疼她家莹莹的,就算柳仙那一句话动员了江两岸的人来围观,她也没给半点面子,那男子到最后人没见着,还被送了一掌,啃了几嘴的泥巴。

 

“绣三娘?”他灌下满满一口酒香,打了个饱嗝,看着平静的江面,笑了。

 

“呵。”

“三娘好手力!”柳仙扶着腰立起身子,还是一脸不正经的笑容,和着人群里爆发开的几声大笑对着门口叉腰站的三娘叫好,像是摔着的不是自己。

 

“大概是被摔傻了吧。”

 

“哎,小心点儿!慢慢走。”身后有阵风吹来,凉飕飕地化成身边调皮的男孩,两个人一起跌坐在地上。扶起滑到在石板地面的小孩,看着他继续跑着,感叹着这年龄的朝气,理了理稍微湿了的裙摆,再回过头,却找不着同行的旅游团。

又是银铃的轻巧,在身边点点滴滴地响起,商莹莹的声音从来好听的紧,绣三娘的绣花裙后露出了小半张脸,原来这丫头一直在看自己犯傻。目光对上的那一刻,这女孩一板小架子骨,躲在人后羞得像只黄鹂儿。柳仙不顾三娘那一对凤目盯得有多疼,多看了商莹莹两眼,倒是没发现什么不妥,这丫头还有些轻巧的让人喜欢。不过等三娘耐心过了,开始叉了腰骂街的时候,柳仙从身体屏障的空隙里瞧见了,那女孩儿好端端的一张右边脸盖着个大红胎记,第一眼见着,确实像个鬼怪,难怪父母也要丢了她。半脸倾城,半脸修罗,那不是整个狰狞吗,不可爱了,不可爱了……

 

“瞎子,你,信不信一见钟情?”他抬起头对着撑伞走来的墨镜男人笑着。

围观的散了,天空又落雨了……

 

青石柳岸来往的没了,也只有柳仙一个人踏着冰冷回了岸这边,朝着那扇格子窗痴痴地回望。

 

他摇摇头,努力从回忆里清醒几分,立起身子靠着树干,灌上一口酒水,如今再回想后,当初那些玩笑是否当真,今日子里只剩下那捶在桌上的手掌还有些麻木。他对着夜空伸出手掌笔画了半分,像是遮住了记忆里那个女孩的半张脸。

 

河岸边爆发出的大笑,止不住的肆意又像是带着失落。

“喂!莹莹!我喜欢你!我是真的喜欢你!”轻佻的公子音扯开了宁静的夜幕,在细碎的雨丝里有些不和谐,那隔岸的窗子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探出半个脑袋。

“那叫柳仙的小子,你可别以为我不敢揍你!离我家莹莹远点,下次再被我瞧见,非过水褪你一层皮不可。”雨落后水上拉着一层白花花的雾色,虽然这样一来是看不清对岸人那双剜肉似得眼睛了,他揉了揉胸口那还有些痛的地方,就算自己一场酒一声笑,能忘了太多的事情,但三娘那股跟屠户不相差的狠劲,柳仙还是记得的。

 

来人对着他也是笑了片刻,许久像是无耐地偏转过头去,看着河水,墨镜后的眼神看不清晰,大概是在沉思吧。

 

“信。”

这岸缄默了,也只等着那方人静。三娘的骂声小下去小下去,听不见了,风稍稍划过了河面,调戏了一番绿柳荡漾,转过了那男子身边,带着一份失望流转开去,连着波痕散尽。

“莹莹啊,快出来!你长得这样连胭脂钱都省了,我帮你挑好了,那个巧萧戏班就差你去扮一个红脸关公了!”那愣子日日晨不来,夜不来,偏偏挑了个昏时残风来闹。

“我看你呀这小白脸儿,去给人家当曹操还能省半斤粉钱呢。”又是那熟悉却久违了一番的声音响起。没有三娘管束的丫头,俏皮地很,趴在窗台上,笑着讥讽过来。

“咦!这你就不懂了,我这叫面如傅粉,你那是面若桃花!我们啊,这是天生一对。”又是笑声,绵延在岸边,听不清男子这番话里有着几分真心几分虚假。

 

后来,商莹莹绣着手里那朵双生的花儿想,大概是三分真情,七分寂寞吧。

几枝愈盛的桃花倦怠着掩了绣坊几分,江上闲适地钓夫瞧见,楼上一个女孩儿被轻轻遮住了右半张脸,引得那对岸柳下公子倾心不已,若不是淘气的风儿散了浓密的绯红香气,恐怕这角度无人能见着那右半脸的的残缺、狰狞。

 

“再怎样都是面若桃花。”

 

戴着墨镜的瞎子坐下,夺过了酒坛,一大口一大口像是学着谁的放肆。柳仙也不去管他,任凭他喝去。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着一番忧愁酿成的苦味,需要酒水去将它冲淡。

莹莹,你真的很漂亮啊。

风带走了张嘴的无声,带着那句去了远方,直到多年后被人从柳树下挖掘起,才让人回忆到至今。连至今都后悔……

商莹莹对着铜镜,任那亮闪闪的回光刺疼了右半脸的苦涩,轻轻用手遮住了那半脸狰狞,镜子里的人儿笑得艳艳的,眼睛里亮闪闪的波光,倒真是能让自己好好梦想了。屋外突然传起的脚步声,一声一声像踏在她的心上,可怜的丫头赶紧从镜前跑开,怕被人瞧见说上几句闲话。

 

“这丫头,还真以为三娘给她撑腰就得意了,柳仙闹了又怎样,还不是照样嫁不出去。”

 

女孩子的这段年龄总是让人头疼,明明想去说出口,却到了最后只能看着那人离开,默默地自己泪流。真是傻到了透彻。柳仙的喊话开始变得那么不重要了,不能得到一句一回了,甚至连个人影也没有出现,或者只是充耳不闻。柳仙苦恼了,颓丧了,离开了。却没个人瞧见,商莹莹允着被针扎破的手指,向着他离开的方向张望,一脸哀怨不知道是埋怨柳仙的性急,还是自己的娇羞。

 

这好端端的景点大概是落雨的缘故,街道上也每个人影,好不容易刚走过个墨镜男人,却比划了半天才知道他是个瞎子。继续走着,不如瞎打瞎撞,看看这条像是没有尽头的小路,那一端是哪里。

 

“瞎子,那一端是谁?”柳仙抬起头问着,像是从来客的脸上抓了些细微的猫腻。

这一日倒是终于到了,虽然比起别家女孩有了些小迟。街坊已经传开了,丑女商莹莹要嫁人了,又是舆论头条,人们又忘了那可怜的柳仙,忘了那个开始比以往更放肆,放肆到宣泄的汉子,只是任他一个人在酒肆里醉倒,醉上日日夜夜,去看清这场梦局。浮生若梦,红尘若空,爱到最后也不过是一场骗局,莹莹嫁的人不是他,那又如何。

 

不过是多喝几坛酒,多念几次满江红,多看几次雨。

 

罢了。

李家只会啃书卷的傻小子要娶绣坊的丑莹莹,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倒在桌上,侧脸看窗外车马如流,看那不变的雨打湿了他那颗不舍得爱的心。融化的感觉像是烈酒入喉的灼烈,却又是冰冷着,想哭。

娘说了,娶一个会女红的丫头回家,能给家里添一笔不小的收入。商莹莹长得漂不漂亮他无所谓,只要那女孩脾气好,娘喜欢,那即便市坊里怎么流传她的容貌,自己都不会去在意的。李墨卷想着,提着彩礼进了绣坊,按着一套规矩见了绣坊掌柜,惊得那三娘自是笑着满口答应。一向是安安静静的绣坊从那天后就开始忙碌了,织机声不断着,吱吱呀呀地唱着曾经被世人认为的不堪。

 

出嫁的那一天,总会是到的,三娘拖着一条崭新的石榴百子红嫁衣,这是她这一个半月没睡好觉赶出来的,为她这个养女做的嫁衣。

可怜了三娘这一辈子都没有穿过嫁衣,到如今也只能替人送嫁。

 

“欧阳那个骗子,什么时候会回来呢。”三娘看着窗外愈行愈远的牛车,想着她的心上人儿,呆愣着,却也不自主流了几滴眼泪。

 

“别看我,我又没辜负谁。”瞎子不以为然地说着,躲避着他的目光灼灼。

 

“是吗,我倒是听说绣坊的三娘等了你一辈子。”


天蛇行水,红装在雨里湿透了,她跟着她的痴相公坐在同一辆牛车上,慢慢地听那牲畜喘着厚重的鼻息,往那个未知的婆家赶去。连红盖头都不用,她要让这整个天蛇市的人看看她商莹莹的模样,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商莹莹还能嫁出去。用这样一种方法羞辱当年想要抛弃自己的爹娘,她有些自嘲的扬了扬嘴角,那滑落脸颊的不知道是泪,还是雨。

继续走着,一条路太长,长到似乎用上一生也走不完。

 

“瞎子,三娘那不是多情,是痴情。”他夺过酒坛喝着,看着身边的人落泪。


路过那酒家,楼上传来的酒香烈得人喉咙里开始发痒,余光瞥见那楼上倚着栏杆的人愣愣地在看自己,她也轻轻回眸,想让那个痴傻的小子好好看看自己的狼狈和丑陋。倒还是没有如意,那个男子是早就知道自己这幅模样的,甚至还能打趣三分。

“柳仙……”不知道为什么出口的声音那么轻,有着几分不该有的呜咽。

那男子似乎是听到了她喉咙里吐咽不出的句号。在雨里,在那被雨水打湿的长发下,带着黏住苍白的脸肤的自嘲,他笑了,那么的忧伤,那么的无奈,那么的……嫉妒……

 

他的手指绕着过长的柳絮转过一圈又一圈,绕到手臂不能再抬高,一用力,将那无罪的枝条拽了下来。

 

“一棵柳树情质太多可不好。”

“那个姓商的丑女你给我听好了!我柳天蛇这辈子喜欢的人就是你,喜欢和你在一起,喜欢你的丑陋和狰狞,不管你的相貌如何,你的声音很好听!”

又是一位被情所痴的相公,这整个小城恐怕明朝风不来雨不来也泪来满城都了,女孩子们要是知道了自家的男神如此爱恋痴迷一个丑女,那该是多么的伤心欲绝,从明天开始,该上吊的上吊,跳河的跳河,投井的投井,出家的出家……只要商莹莹在一天,柳天蛇就不会对其他花儿多看一眼。

辣手摧花,不比这招……

她笑了,含着眼泪笑了,却只是朝着那个朦胧到梦里都会痛的背影,说了句再见。恐怕也是今生也不会再见。她还想说更多,却已经被那个红了眼圈的男人搂住了腰,不自主地跳下了牛车,在雨里被那人温暖的手牵着,两人狂奔。她想,要是真能这样一直跑下去,身后叫嚷的人追不上,那该是多好。

重要的是,他在身边。

如果在某年某月某日,来到天蛇镇,请欣赏这里会忧伤的柳绿,这份清明少有了。

柳仙消失了,只留下了一个在柳树下睡得安稳的女孩,那女孩的胎记消失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就像那个消失的给了她一生承诺的人。

 

这座小镇有着一个称职的守护神,他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叫柳天蛇。

 

柳仙他或许是不会回来了吧,谁知道呢。人们现在关心的只是变得倾城的商莹莹,还有她家那个进京赶考得了好名次的只会啃书卷的傻相公。

人生还是如此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太阳一天一天落。直到那年某天你无意在柳下避雨时,想起了谁。想起了曾经谁深拥着自己在柳下入眠。但是终究却也只是想起罢了,到了后来的后来,恐怕那些个答应了你白头的人不会看你白头了,没有机会看你白头了。

又或许只是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看你和他人一起白头……

“天蛇啊,不要那么忧伤了,你可是让一只鸭子变成了凤凰呐。”那据说是瞎子的算命欧阳躺在那一棵绿烟最浓的柳树下,轻轻地笑了,灌了一口女儿红,剩余的倒在了地上。

“敬你一杯,也不枉你这柳仙的名号,在这里连丁点雨都不会落下来。”

柳树在风下摇摆了,那柳条抽中了欧阳瞎子的脸,疼的那瞎子哇哇大叫。

“柳天蛇,你是何居心嗷嗷,你不赶紧修炼把你的修为补回来,居然还拿瞎子我寻开心。”

雨落下,洒在头顶,欧阳瞎子或许是知道的,这柳树是给那名叫商莹莹的女孩,避雨的。

 

“瞎子,你回来了?”岸那边站着一人,三娘几载已是满头白发。

 

对岸的人笑着起身,扯下了遮住眼睛几载的布条,“婆婆,你认错人了吧。”一双明亮的眼睛笑得弯成了月牙。

 

“是吗,声音很像呢。”白发老人背转过身去,“原谅我一双眼睛瞎了。”

 

还是风声过了江面,那瞎子笑得没心没肺,笑到后来哽咽着对着一株柳树自言自语,“你看,这人就是那么多情,几十年前的话还当真,居然还在等。”

 

两个月后,三娘死了。

 

六十年后,商莹莹也死了。

 

“请问,小镇宾馆怎么走?”路的尽头,是两个醉得不轻的男子,一个对着水面笑着,一个哭着。

 

“嗯?”他笑着回首的那刻,画面很熟悉,像是多年前有谁在柳荫下回首看来。

 

“我们……见过吗?”红伞女孩看过来,尴尬地问着。

 

“左拐三百里,不谢。”他转过头去,答非所问。

 

看着那女孩越走越远,心里莫名地痛起来,就像当年在柳下轻吻她面上的胎记,化作柳树的时刻。

 

“瞎子,三娘那不是多情,是痴情。”

 

“我又何尝不知道呢,只是我给不了曾经说过的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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