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年关将至,又是一年,心中惆怅,无心过节,只在家中,独饮浊酒。

书接上文,三女换成男装,打闹作一团,一个唤哥哥,一个道弟弟,你给我打拱,我给你作揖,好似三个真男儿一般。沈芯见二女举手投足如此自然,好似这般男装打扮已不是首次。

邢露沅跑到沈芯面前,将手中折扇打开,笑道:“沈哥哥不是怕庙会人多,女子甚是不便。如今我们都换上男儿装,皆是男儿身,哥哥就不用顾忌啦。”

沈芯道:“好是好,只是还应该和舅母说上一声,方才妥当。”

邢露沅忙道:“若是姨娘知道了,定不放我们出去。”说罢,又一副楚楚可怜,百般哀求。

沈芯被她缠着不放,只好长叹道:“既如此,我可带你们去,只是要依我三件事儿。”

邢露沅笑道:“只要哥哥肯带我们出去,莫说三件事儿,那怕一百件事也依你,你且说说这三件所谓何事?”

沈芯道:“这头一件事儿就是出去以后不准吃酒,这第二件嘛,就是凡事皆听我话,第三件事则是出门之后,形影不离,不可分开。若是姐妹们肯依我这三件事,我就偷偷带你们去,不让舅母知道。若那怕一件不依,我也不带。”

邢露沅笑道:“我还以为是何事,原来是这三件小事,如何不依!出门以后都听哥哥的便是。只希望沈哥哥一言为定,驷马难追,到了晚上,切莫反悔。”

沈芯道:“只要姐妹们答应,我定不反悔。”说罢便和邢露沅击掌为誓。

四人便这样有说有笑,弹琴做诗,熬过了白日,眼看到了傍晚,日落西山,云霞暗黄,庙会即将开始,四人偷偷的从偏门出去,也不带外人,让丫鬟小厮留在家中,如果陈夫人来问,也好有个照应。谁知,江雾柔也想跟去,邢露沅道:“雾儿姐姐要去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们都是男儿装,带个丫鬟甚是不便,不如你也找沈哥哥的衣服换上,和我们一样,便带你去。”
雾儿如何敢穿沈芯的衣服,只向小厮们借了一件合身的书童装,跟在陈𦭳冰身后,扮作一个书童。

五人偷偷出了偏门,来到大街,此时街上已是人山人海,车水马龙,大道两边张灯结彩,挂满灯笼,直达灯市,十分热闹。灯市中心正在城隍古庙,庙旁广场另架起十来座灯架,挂满各式花灯,待良辰一到,便要出街游行。架下诸多买卖杂耍,有耍金猴的,有演皮影的,有戏班搭台唱戏的,有卖艺舞刀弄剑的,喷火球,变戏法,射灯虎,画糖龙,还有各种街旁小吃,如冰糖葫芦龙须饼,冰粉凉虾甜年糕,油炸麻丸酸辣粉,凉面兔头煎饼烧,总之是光彩夺目,热闹非凡。

五人来到大街上,一时不知从何玩起,不一会儿便买了许多东西,邢露沅贪玩,买了一盏仕女灯笼挑着走,苏雪晴好奇,一直被杂技戏法所吸引,陈𦭳冰贪吃,一路上瞒着众人偷吃不停。五人有说有笑,来到城隍庙,庙中正在举办射灯谜,众人来了兴趣,走上前去看热闹。只见一堵灰墙上,挂满灯谜,乌压压的围满了人,若是有人猜中谜底,便将对应花灯吹灭一盏。与此同时,也可自行出题,写在花灯里,自挂在墙上。此时时日尚早,游戏刚刚开始,竟没有几盏灭掉。

众人闲来无事,便猜了起来。这射灯谜讲究一个巧字,平常老百姓目不识丁,自然无法参与,文人秀才又太过迂腐,正所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专攻四书五经,八股文章,又如何知道谜底?官员商人虽沉浮老练,却一门心思花在经济学问,又如何知道世间疾苦,看得上这些小孩把戏。反倒是成全了沈芯,自幼攻读杂书,见多识广,不一会儿就已经吹灭了几盏,其他女孩也各有所得,陈𦭳冰冰雪聪明,和沈芯不相伯仲,就连苏雪晴也比她不过,邢露沅虽然才思敏捷,不过输在年纪尚小,是故中的最少。几人玩够了,拿了奖品,又不禁每人做了一盏灯谜,挂在墙上,你道众女灯谜所谓何物?
苏雪晴做:玉女守夜孤影单,心如火灼脸苍白,待到公子梦醒时,气绝身亡泪已干。
陈𦭳冰做:此物本是水成仙,洁白似玉却不坚,逢寒屹立傲不倒,遇暖落泪惹人怜。
邢露沅做:佳人潭中散清香,七窍玲珑多思娘,夏日常撑绿叶伞,半身裙陷泥中央。
就连雾儿也忍不在沈芯耳边低语,让沈芯代笔,也做了一首:珍珠白玉苦命娘 许配青梅竹叶郎 嚎哭沐浴兰汤净 解衣命丧白瓷床。
沈芯看众人所做,分别是蜡烛,冰块,莲藕,白粽,又都用女子比喻,便也忍不住,做了一个,只写了‘虫二’二字。
众女猜不得,忙问沈芯谜底为何?沈芯笑回道:“此正是‘风月无边’之意。”

此时正好到了花灯游街的时候,只见百来个壮汉,几人一组,每组一台,将花灯高高挑起,前有排兵开路,从城隍庙出去,沿着江城转一圈,又折返回来。众人跑到最佳位置,不由的踮起脚尖来看,沈芯见邢露沅太矮,恐她看不到,便将他高高的举过头顶,害的她羞巧脸通红,腰间酥痒,大叫求饶。

只见浩浩荡荡的花灯,如同《瓶梅》一书所写一般,只见:

山石穿双龙戏水,云霞映独鹤朝天。金屏灯、玉楼灯见一片珠玑;荷花灯、芙蓉灯散千围锦绣。绣球灯皎皎洁洁,雪花灯拂拂纷纷。秀才灯揖让进止,存孔孟之遗风;媳妇灯容德温柔,效孟姜之节操。和尚灯月明与柳翠相连,判官灯钟馗共小妹并坐。师婆灯挥羽扇假降邪神,刘海灯背金蟾戏吞至宝。骆驼灯、青狮灯驮无价之奇珍;猿猴灯、白象灯进连城之秘宝。七手八脚螃蟹灯倒戏清波,巨大口髯鲇鱼灯平吞绿藻。银蛾斗彩,雪柳争辉。鱼龙沙戏,七真五老献丹书;吊挂流苏,九夷八蛮来进宝。村里社鼓,队队喧阗;百戏货郎,桩桩斗巧。转灯儿一来一往,吊灯儿或仰或垂。琉璃瓶映美女奇花,云母障并瀛州阆苑。王孙争看小栏下,蹴鞠齐云;仕女相携高楼上,娇娆炫色。卦肆云集,相幙星罗:讲新春造化如何,定一世荣枯有准。又有那站高坡打谈的,词曲杨恭;到看这扇响钹游脚僧,演说三藏。卖元宵的高堆果馅,粘梅花的齐插枯枝。剪春娥,鬓边斜插闹东风;祷凉钗,头上飞金光耀日。围屏画石崇之锦帐,珠帘绘梅月之双清。虽然览不尽鳌山景,也应丰登快活年。

众人观完花灯意犹未尽,沈芯问道:“不知一会儿还玩什么好?”邢露沅道:“晚一会,江边还会放烟火,不如我们去江边酒船上占一个好位,一会儿好观赏烟火,不似这般拥挤?”

众人都道好,于是一行人又开始往江边行去,半路上遇到一群小女孩卖红绳,苏雪晴见那红绳编的实在可爱,便一人买了一根,给众人套上。谁知红绳偷工减料,苏雪晴那条戴了一会儿就断掉了,不知落在什么地方去了,待到众人寻时,已被行人踩的稀烂,让她懊悔不已。

众人一面走着,沈芯恐众女无聊,一面又给众人讲了牛郎和织女的故事。却说天帝共有九女,小妹最擅织布,被唤为织女,因常年在天河游玩染布,因此结缘牛郎。牛郎本是天界放养神牛的下仙,两人因隔江相望,暗生情愫。谁知一日牛郎因触犯天条,被贬下凡间,投胎转世,变成凡人,姓孙名守义。织女因忘不了情,偷落凡间,制造巧遇,两人遂在尘世结为夫妻。好景不长,此事被天帝所知,将两人捉回天庭,却被其真情感动,让牛郎官复原职,两人从此苦尽甘来,正式成婚。

邢露沅问道:“如沈哥哥所说,那这牛郎织女为何一年却只能见上一面?”

陈𦭳冰笑道:“那是你沈哥哥没有讲完,牛郎和织女结为夫妻以后,竟得意忘形,织女不再织布,牛郎不再放牛,天帝震怒,将他们各自流放到天河两岸,命一年只能会一面,到时自有鹊群架起天桥,让两人在桥上相会。可想而知,真情若无节制,便会召来悲剧。”

沈芯却笑道:“我却觉得这样挺好的,如能和真爱之人相守相望一生一世,那怕一年只见上一面。”

苏雪晴听罢,笑道:“又再说痴话了,恐只有天上神女才能忍得了一年一面,凡间女子又有谁受的了这相思苦?”

沈芯听罢笑而不语。

众人来到一间江上酒家,上了福船二楼,要了张靠江的位置,点了不少江味,便要等待烟火绽放。途中邢露沅劝着骗着要沈芯点酒吃,却一不小心碰到楼窗朱栏,手腕那条红线竟然一不小心滑到江中,往下游飘去,不知落到何处。

沈芯被她缠的不行,又见她断了红绳恐不开心,只得点头同意,点了小小一壶‘江中白’,五人分享。不一时,几碟龙肝凤髓,鲜果时蔬端了上来,众人交杯换盏,吃了一阵,酒过三巡,只听窗外一声巨响,一道鸿光闪过,直蹦天机,须臾万花炸裂,照的满江通红,只见:

江边一丈五高花桩,四周下山棚热闹。最高处一只仙鹤,口里衔着一封丹书,乃是一枝起火,一道寒光,直钻透斗牛边。然后,正当中一个西瓜炮迸开,四下里人物皆着,觱剥剥万个轰雷皆燎彻。彩莲舫,赛月明,一个赶一个,犹如金灯冲散碧天星;紫葡萄,万架千株,好似骊珠倒挂水晶帘。霸玉鞭,到处响亮;地老鼠,串绕人衣。琼盏玉台,端的旋转得好看;银蛾金弹,施逞巧妙难移。八仙捧寿,名显中通;七圣降妖,通身是火。黄烟儿,绿烟儿,氤氲笼罩万堆霞;紧吐莲,慢吐莲,灿烂争开十段锦。一丈菊与烟兰相对,火梨花共落地桃争春。楼台殿阁,顷刻不见巍峨之势;村坊社鼓,仿佛难闻欢闹之声。货郎担儿,上下光焰齐明;鲍老车儿,首尾迸得粉碎。五鬼闹判,焦头烂额见狰狞;十面埋伏,马到人驰无胜负。总然费却万般心,只落得火灭烟消成煨烬。

烟花虽美,一闪而过,看到满地云烟,只道荣华富贵转头空,众人说不出的惆怅感慨。正闲着,突然从楼下走上几位年少公子,只见他们左拥右抱,女伴一个个狐腰蛇步,浓妆艳抹,想乃是烟花柳巷,勾栏出台的女子。

一人埋怨道:“昊兄,你看,都怪你,走的贼慢,如今烟花已散,有何乐趣?”那姓昊的打趣道:“武兄此言差矣,说的好像大家在意烟火一般。”说罢吻了吻旁边的雏妓笑道:“如是有佳人在侧,夜夜都有烟火看。”说罢,又将女子裙角掀开,惹得众人哈哈大笑。几人坐到旁边桌上,互相推诿打闹,旁若无人,你亲我一下,我捏你的腰,开始划拳酒戏,总之十分不雅。

沈芯道:“不知道这几人是何许人也,见他们衣着讲究,应是本地豪门,却为何如此放浪?”

陈𦭳冰看了看几人,别过脸去,小声道:“糟了,这几人我都认识,是我表兄在落凰县结交的纨绔子弟,那姓昊的正是京城豪门昊家养子,姓昊名少依,平日里常和表兄吃喝玩乐,怎的却会到这里来了?”

邢露沅也道:“糟了,若是被他们认出,让叔叔知道了,可就不妙了。”

沈芯道:“既如此,烟火也看毕了,不如就此家去吧。”

邢露沅道:“这怎么行,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还没玩够呢。”

陈𦭳冰想了一会儿,道:“不如我们去找凌妹妹玩吧,之前我虽邀她和我们一起逛灯会,她却说今日是个特殊日子,丈夫身边离不开她,故此婉拒了我。如今我们正好去找她,一乃她家院子大,我们可以继续玩,二乃我也好久没见她,借此陪陪她,不使她寂寞。”

沈芯赞道:‘此方最妙,我也好久没有见到柳兄和嫂子了,不知道他们今日可好。’说罢,众人便起身下楼,结账走人。

谁曾想,昊少依尿急,下楼到江边小解,刚好回来,和众人撞个满怀,一不小心,就将陈𦭳冰手上红绳挂断,落在地上。昊少依理亏,便弯下身去捡那红绳,想要起身还给陈𦭳冰。陈𦭳冰虽说是女扮男装,但也和他认识,怕他看出破绽,如何敢接,便匆忙躲在众人身后,混了出去。

众人出了酒楼,来到柳府门前,灯会早已结束,路人各自回家去了,只有少数情侣还在街边游荡。沈芯来到门前,轻轻的敲了一下大门,大门缓缓打开,凌霜芷一脸狐疑看着众人,问道:“沈公子,这么晚了,你怎的来了,可有何要事?”

沈芯正欲回答之时,二女却一哄而入,邢露沅抱着凌霜芷就开始撒娇。

突被男子抱住,唬了凌霜芷一跳,正要开口叫喊,看清来人却是邢露沅,方才停住。

一旁陈𦭳冰吃了点酒,用男子声线调戏笑道:“凌姑娘,可有想本公子。”

凌霜芷以前就见过陈𦭳冰的男装,是故一眼便认了出来,又仔细看看另一位公子和书童,方才知道,五位男子只有沈芯一人是真,其余都是女扮男装而成,方才松了一口气,对着陈𦭳冰道:“陈姐姐,邢妹妹,刚才差点把我吓死了,怎的又开始这般打扮了,还和沈公子一起前来。”

原来凌霜芷并不知道沈芯和二人关系,沈芯忙将自己和陈家关系给她讲清,又将苏雪晴介绍给她认识。

沈芯道:“嫂子,今天是七夕佳节,她们姐妹玩了一夜还不痛快,又思恋嫂子,怕嫂子寂寞,便来到此处,不知可否在嫂子家再摆一局?只是不知,会不会打扰嫂子和柳兄。”

凌霜芷笑道:“何来打扰一说,多亏了陈姐姐的灵芝,夫君今日气色已经好了许多,如今服药睡下,我正愁无聊,你们却来了,如何不肯。”于是沈芯忙叫雾儿出门置办几盒嗄饭并几壶酒来。雾儿得命出门,过不了多久,便领着几个送饭的小子带了数盒嗄饭并三坛美酒回来,沈芯开心,一人赏了半两银子,几个小子乐呵呵的去了。

众人搬来座椅,在前院空旷处,又摆上了一桌酒宴。席间凌霜芷为众人斟酒,不禁看见沈芯手腕处的红绳,不由问道:“沈公子,你这红线真好看,不知是何人所编。”沈芯回道:“这是苏姐姐在路旁见有小女孩在卖,觉她们衣着单薄,有心接济,才买来顽的,若是嫂子喜欢,就将我这根送给嫂子吧。”说罢,就要解下给凌霜芷戴上。

凌霜芷笑回道:“这红绳岂是能随意送人的,更何况我已嫁人,并不适合这些女孩家的玩意了,只是看到在座只有沈公子戴着,众人皆无,不由好奇发问罢了。”

沈芯听她一提,放眼望去,果然众女手上红绳都不翼而飞,想到只有自己还带着,真心无趣,便趁众人不备取了下来。一旁雾儿见沈芯取了红绳,她也不好意思再戴,也偷偷摘了。

陈𦭳冰笑道:“大家瞧瞧她说什么话,年纪与我们一般大,就因为嫁了如意郎君,硬生生的说的好像比我们年长许多一般。我们都是女孩,那你又是啥?是不是尊称您老人家?”

凌霜芷也笑了:“大家评评理,我如何是这个意思,被你这么一讲,认识我的还罢,若是不认识我的,比如苏姐姐,还以为我怎样呢。”

沈芯道:“说到此,还从未知道嫂子和柳兄是如何认识的,为何之前柳兄书信只字未提。”

凌霜芷被他一问,有些害羞,脸红半天,也不言语。众人都道没有外人,开始起哄,凌霜芷不得已道:“其实说起我和夫君相遇,我本以为只是我一厢情愿。谁知过门以后,他曾笑对我说道:‘我早已对你一见倾心。’我之前并未见过夫君,忙问他前因后果,他痴笑好一会儿,才说出一段故事:原来在我卖入柳府前一年冬至,夫君一日在江边玩耍,突然见到晴天万里之下,竟然降下三道玄雷,不偏不倚正砸中一片密林。他好奇上前查看,却只见一只白狐。那白狐好似受伤一般,见到夫君,呆滞了一会儿,才猛地一下跑开。夫君来了兴趣就在后面追赶,也不知道追了多久,白狐一个转弯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夫君甚是奇怪,抬头一看,却看到刚从陈府出来散心的我,自此夫君便认为这是白狐送缘,对我一见钟情,暗自放在心上。一年后,陈姐姐应该也知道,我家中发生变故,亲戚借钱把我赎了出去,转卖给了夫君,从中赚了不少差价,用来渡过难关。初到柳府,我还有些害怕,事事小心,是夫君百般护我,最后甚至还向我提亲。我本以为夫君只是贪图我的美色,奈何我命苦,也无可奈何,只得答应。原以为就这样做个姨太太,平平淡淡过此一生,却不知夫君是真心待我,竟比对原配姐姐还要上心,虽然少不了受人白眼,但我也心甘情愿。好景不长,可惜我并未有这般好的福气,过门才几个月,夫君一病不起,没过多久就如此这般,竟像个活死人一样,若不是陈姐姐暗中相助,我恐怕早就撑不下去了。”说到此处,凌霜芷便有些哽咽,两眼含泪。

沈芯见状,怕她哭出声来,便忙想法转移话题,不禁提到众女之前猜谜之事,又将众女出的谜题让凌霜芷猜,这才把她的情绪稳住。凌霜芷聪慧过人,自然是一猜即中,沈芯便又笑道,让她也出一个灯谜与众人猜猜。

凌霜芷低头思考,想了一会儿,做道:“剪去东风第一枝,半帘疏影坐题诗;不须脂粉添颜色,犹忆江边相见时。”

沈芯猜道:“可是梅花?”凌霜芷笑回:“是。”

众人见她笑了,又在旁好生相劝,又互相敬了几杯酒,不开心之事便一扫而空,众人正在兴头时,沈芯手心一冷,原来是陈𦭳冰在桌底下用手指偷偷在沈芯手心上写字。沈芯闭目,仔细感受,只见她写了:‘速回,寒病复发’六个字。

沈芯大惊,再看陈𦭳冰脸色,只见她一脸苍白,眉角都已有丝冰霜,四肢不停冒着寒气,手指寒冷如冰。沈芯便知此事非同小可,忙对还在吃酒的众女道:“嫂子,时日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凌霜芷道:“你们才来不久,为何又要匆匆离去?”

沈芯道:“并非如此,只是突然想起明日有事,需要早起,所以不宜久留。”随即又给苏雪晴使了一个眼色。

苏雪晴会意,知道沈芯自有一番打算,便也起身对凌霜芷道:“凌妹妹,我也想起来了,明日是真的有事,所以我们还是早点回去的好。”说罢敬了凌霜芷一杯。

凌霜芷见两人如此说,又见陈𦭳冰脸色不好,便不敢强留,陪了苏雪晴一杯,道:“既如此,我便不敢强留,只希望你们常来玩。”

沈芯满口答应,扶着陈𦭳冰就往外走,众人来到柳府门前,正犹豫如何打轿之时,只见一匹红马竟然直奔到门前。

邢露沅认得此马,大惊道:“这不是沈哥哥的血泪梦驹吗,怎么挣脱马缰,独自跑来了。”

苏雪晴道:“妹妹有所不知,沈弟这马甚有灵性,总在沈弟需要之时,自行前来。”

沈芯道:“苏姐姐,你总是如此说,什么灵不灵性,这马就是这样,一旦睡醒就疯狂乱跑,定又是那个小厮没将它栓牢。”说罢,沈芯将陈𦭳冰附上了马,让她在马上休息,期间陈𦭳冰像是失了魂一样,两眼冰冷,不言一语。

众人回道云辉院已经快到三更天,沈芯小心将陈𦭳冰扶下马,送回屋,邢露沅也知道她姐姐的怪病,是故出了柳府就知道原因,小心翼翼的照顾陈𦭳冰回屋后,才对沈芯道:“沈哥哥,多谢你,我也是粗心大意,竟没看出姐姐病发了,你且放心,她这是常有之事,只需睡上一晚便可痊愈。”

沈芯听她一说,方才松了口气,也回屋歇息了。

当夜,沈芯应挂念陈𦭳冰的怪病,久久不能入睡,也不知过了多久,猛地从床上惊醒,竟然发现自己不在房间,而是在另一个人家里。只见屋内充满玉簪花香,摆设整齐,四周布满了桃木书架,书架放满竹简文书,屋子中央坐着一位唐装妇人,浓妆艳抹,神采飞扬,只见她借助铜镜,露出绝世容貌,引人入胜之处,便是她左额处的一笔朱红梅花钿。妇人从铜镜中见沈芯醒来,大惊道:“你今日怎的醒了?”

沈芯并未见过妇人,不知其底细,不由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我又为何出现这里?”

妇人笑道:“公子无需多虑,只在自己梦里罢了。”

沈芯不解道:“我的梦里?我如何能在自己梦中,姐姐又是何人,如何来到我的梦中。”

妇人笑道:“我并非想在公子梦里,只是灵主贪玩,常常偷偷陪你,是故我也不得不入你梦。何况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只是不知为何,公子竟然醒了,我也大吃一惊。至于我是何人,还请公子自悟。”说罢,长袖一挥,在空中变出硕大铜镜,镜中竟如同活了一般,演出盛唐一件往事:

时至武周年间,自神龙元年,张柬之、李多祚发动神龙政变,二张伏法,武周则天圣帝病重,还政与唐中宗李显,神都就时常动乱异常。先是韦皇后,安乐,太平公主各树朋党,后是景龙元年,太子李重俊谋反被诛,四年过去了,杀戮从未间断。

这日在宫中休息的上官婉儿放下手中的瑞兽菱花镜,望着闺房中万卷藏书,均以玉簪花香薰之,可存世百年,万虫不侵,其中既有百家经典,也有各地诗篇,偶然翻到自己拙作《彩书怨》: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
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
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
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不仅潸然泪下。想到穷极一生,虽才华横溢,巾帼不让须眉,却始终与爱无缘。世间男子能与自己才貌匹配者,寥寥无几,虽遇张昌宗,武三思,不过互为云子,李迥秀,崔湜不过互为知己,中宗陛下,李贤殿下,不过情为君臣。最后百无聊奈,只能寄情于尔虞我诈,以天下为棋,勾心斗角,争权夺势。称量天下三十年,直到如今,正缓缓落下人生最凶险的一招。

正当上官婉儿出神之际,只听宫外传来厮杀之声。

原来是临淄王李隆基带领禁军攻打王城,只见宫外将士严阵以待,只等一声令下。李隆基遂号令三军,命葛福顺率领左万骑攻打玄德门,派李仙凫率领右万骑攻打白兽门,两军齐破羽林军,将韦璿、韦播、高嵩三人斩首示众。

十营官兵见贼首被诛,羽林军被破,都揭竿而起,响应号召。在飞骑营,诛杀韦后,又将安乐公主,刺死镜前。如今大势已去,上官婉儿毫无一丝恐惧,她手持血红烛,率着百宫宫女相迎,只因她手中尚有和太平公主密约,方才如此。心中还在盘算事成之后,虚与委蛇,随机应变,徐图再起。

然而李隆基是何等枭雄人物,岂会放虎归山,看完上官婉儿手中诏书,不为所动,哈哈大笑,怒斥道:“汝等祸水,奉承权贵、淫乱宫闱,操纵政治,把持朝纲。男子汉,大丈夫当以国事为重,宠幸你等妇人,只会淫乱大唐山河。”说罢,任凭身边重臣刘幽求如何求情,只硬要斩杀上官婉儿于帅旗之下。

手起刀落,可怜一代红颜祸水,血溅当场,香消玉殒。任你一介女子,五体不全,纵使机关算尽,聪明过人,最后不过也只是刀下亡魂,孤魂野鬼罢了。那泪血被腥风一吹,在帅旗杆上灵成一缕血雾。后人云:且陪清禁,委运于乾坤之间;遽冒钴锋,亡身于仓卒之际,时春秋四十七。

到此,故事完毕,铜镜化成一团浓雾散去。

沈芯看完,已明白三分,对着妇人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礼道:“小生愚钝,不知巧遇昭仪姐姐圣魂,方才多有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那妇人笑道:“什么圣魂,不过是冤魂罢了。”

沈芯又道:“只是这已是盛唐故事,想来昭仪姐姐的神躯早已入土为安,圣魂理应入归地府,轮回转世才对,如何又会出现我的梦中,还谈有什么灵主。”

妇人笑道:“其中缘由,我已不想详谈,你只需知道我前世罪孽深重,被上天禁锢即可。十几年前,有位姐姐不甘天命,破封而出,将我硬拉出来,我别无他法,只能夺舍凡人,借主而生,而这个灵主不是别人,正是公子身边一位朋友罢了。”

沈芯道:“既如此,想必我这位朋友必然如同昭仪姐姐一般富贵荣华,出身高贵吧。只是我身边并无此类朋友,虽认识几位大家闺秀,不过也只是一般人而已,却不知昭仪姐姐的灵主是谁?”

妇人笑道:“其实不然,公子你有所不知,这夺舍之法,所找灵主并非是和自己相似之人,实则相反,若要夺舍成功,还必须找和自己截然相反之人,比如温柔的就要找寻泼辣的,出生高贵的就要找寻身份低微的。”

沈芯不解问道:“这是为何?”

妇人答道:“这就如天地阴阳之法,有阳就有阴,有阴才有阳,阴阳结合才最为稳定,如果生魂夺舍和自己一样性格的魂魄,势必会和原来魂魄发生冲突,轻者夺舍失败,重则两魂俱伤。是故需找和自己截然相反的灵主,才能轻松夺舍,和主魂并不冲突,一个主平日活动,一个主夜晚梦境,这才是长治久安的完全之法。否者若和主魂产生冲突,后果不堪设想。”

沈芯道:“原来如此,只是昭仪姐姐还没有告诉我灵主到底是谁?”

妇人笑道:“告诉你是谁又怎样,不告诉你是谁又怎样,方正你如今神识未通,只能记住梦中二成,且不说告诉你名字你无法记住,就连和我相见,与我想谈的内容,等你梦醒以后,你也不见得你记得几分,不如不告诉你,自己去悟,说不定还能有所得。”

沈芯听她这么一说便不再强求,又问起妇人打算:“不知道昭仪姐姐以后作何打算,难道要如此这般一直假借灵主而活?我劝姐姐不如放下执念,坐地成佛,轮回转世去吧。”

妇人叹道:“这谈何容易,且不说天庭愿不愿意赦我,就算我想轮回转世,却也缺乏一个契机。”

沈芯道:“什么契机?如我能助姐姐一臂之力,我必全力以赴,在所不辞。”

妇人见他情真意切,不由被他逗笑,道:“我昨日便已算过,不日就有一件麻烦小事足以让你焦头烂额,还谈帮我?你有此心,恐这两人也不让。”说罢竟笔直向沈芯扑了过去,将他压在地上。

沈芯只觉鼻尖一股异香,如痴如醉,正在意识朦脓之际,却见一刀一剑已经架妇人脖上。妇人吃痛,举起双手,放开沈芯,笑道:“瞧,只是碰你一下,这两人便已按耐不住。”

沈芯站起身来,大口喘着粗气,见一左一右各站着一位美女,自己从未见过。

只见左手之女,有虞仙七分容貌,只是平添三分佛气,一身将军铠甲,好似佛门神将下凡,手中拿着一把金刀。

而右手之女,身材高挑,充满野性,一身鲜红湘裙,将红色秀发往后梳成马尾,眼角处还有一点泪痣,仿佛若江湖侠女,手中握着一柄长剑。

两女起身喊道:“既知我们在场,为何还要出手。”

妇人笑道:“我若想出手,恐他还没有金刀,梦马之时,我已取他精魄,还需等到现在?罢了罢了,既然他已醒,日后我还需少来,恐引起误会。”说罢,便在空中散成一团浓雾而去。

两女见妇人逃走,也不像追赶。身后沈芯大感疑惑,刚想上前询问二人身份,只见她们一个转身,分别化成一道金,红光芒消失在浓雾之中。

沈芯大叫一声从梦中醒来,伸手一抓,却碰到一只细手。那手的主人被沈芯这一抓,吓了一跳,忙想要挣脱离去,沈芯如何肯放,在黑夜之中,两人搅做一团,借着月色,沈芯看清那人却是雾儿。

沈芯奇道:“雾儿,你怎么谁在我床边。”

雾儿又羞又臊,忙扯谎道:“公子松手,你抓痛我啦,每天半夜我都要看公子被褥是否盖牢,这是夫人临走前交代过的,我今日照常来查,谁知昨晚陪公子吃了点酒,一不小心在公子床边睡着了,还望公子不要责备,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

沈芯听罢,笑道:“这又什么大不了,只是雾儿你怎么这般不小心,万一凉着发病了,怎么办?还有我不是说过只有我们两人之时,不能用奴婢称呼自己吗,你又忘了。”

沈芯又想起梦中之事,问道:“你既在我身边睡着,可有做什么怪梦?”

雾儿不知沈芯何意,忙摇头道:“并未做什么怪梦。”

沈芯见她如此说,也不似说谎,便放她回屋去。看到枕边放着白居易的《长恨歌》,白朴的《梧桐雨》,不由笑道:“原来是这两本书让我有此怪梦。”说罢,又掉头睡去,竟无一梦,一夜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