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漆描画的大殿一派死寂。藻井的螭龙已再看不出睥睨天下的气象。绿松石的眼睛泛着狰狞的碧光,压抑没有生气。殿中央的龙椅上坐着一个人。他将手恣意搭在鎏金龙把手上,头深深地埋在胸前,乱蓬蓬的长发一直垂及脚尖,从宽松的衣袍两侧蔓开。他坐在那里动也不动,颓然得像是死人。可他却是现在华美牢套里的唯一活物。


  数日前,宁王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谋反。义军长驱直入,不多时已包围了长安,兵临城下。宁王的那支军队,称是“百万之师”,一时宫中动乱,宫人争相逃难,京城乱作一团。不到三日功夫,昔日穷奢华之能事的宫禁,便只剩了具空壳,靡靡之音不再。虽还是金砖琉璃瓦,却俨然一座死城。


  远处隐有脚步声传来。龙椅上的人动了动手,将头略抬起来些。是一张属于少年人的清俊面孔。脚步声越来越近,虽急促却并非紊乱无序,而是十分有章法,可以断定是一支军纪严明的队伍,且绝不会超过十人。少年拢了拢宽大的袖子,抽离时延出一柄剑鞘雕琢精细的长剑。急促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口。通的几声巨响后,门被来人撞开了,梨木的门闩列成两半。外面的日光直落落射进殿内,只是朱红的漆地上还是看着阴暗,空气里扬起轻尘。九个人里,为首的是个面容清癯的中年人,约莫而立出头。面白无须,清隽儒雅的皮相似是读书人,实是裹了一副沉重的甲胄。虽是宽大了些,却是十分合身,更是有种硬挺的军人之姿。


  “臣萧逸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中年人拄着环首刀朝少年拜了下去,音量是掷地有声的。场子是有些怪哉,他身后的行伍全都肃立原地,只他是半跪着的,兹处似是有些不合礼数。偌大的宣政殿独独回荡着他的声音,几近对峙的气氛有些诡谲。“您大可不不如此。”循声而去,龙椅上的少年操着嘶哑的嗓音立了起来。扶着把手的手苍白到病态,明黄的袖口满是斑驳的血迹。袍子分叉的衣角亦如是,只因于曳地的长发糊在一起,没有太过明显。同色的穗子从广袖中流出,又和头发胡成一团。


  “其一,世上根本无人能长生不死,神仙之说只是百姓愚昧。”他踉踉跄跄地朝萧逸走去。“其二者,自朕缵承大统以来,所举之于桀纣浑无二致,这一点朕自知。又因朕逼杀忠良、任用奸佞,百姓苦不堪言,而朝野淫靡之风日隆,亦无人整饬朝纲。“如今宁王清君侧——”少年倏地从袖中抽出早已备好的长剑,横握手中,“朕无可申辩之言。”见少年手中所握的长剑,行伍们立即警觉起来,齐刷刷地拔剑,指向少年。


  萧逸也是一愣,继而从地上起身。这个小子不会以为,以他三脚猫的武功能杀了他吧。少年并没有慌乱。他低头抚摩剑鞘上的繁复纹路,嘶哑道:“不知宁王可还记得的连贺当年的玩笑话?若有朝一日,连贺厌倦了这个位子,就赠与宁王,但宁王却得允连贺一个承诺?”萧逸今日有些懵了。以往的少年于他来说不过一纨绔子弟尔,哪说得出什么有深度的话语,哪怕是一点情绪的波动都会流于表面,一切昭然若揭。而今日,一连说了这么多,连一向以阅人神准自诩的他,都有些猜不透、看不清。


  “大越亿万斯年,陛下且不要说笑。”


  “宁王这话很是不真。”少年摆摆手,摇头道,“古往今来有哪个朝代能够亿万斯年?成周传国廿五代已是天数所至尔。如今之言不过是连贺遵了仁义,兑现诺言罢了,算不得说笑。但做不做这个皇帝,又要看宁王的意思,一切已于连贺无关。”萧逸不语,示意军士收起兵刃。“宁王不答话,可是默许了?”本还有意挽留,萧逸却说:“你想如何便如何罢。”


  “多谢。”少年倏地拔剑,衣袖鼓鼓,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明黄色的穗子扫在衣袍上。剑的截面到剑梢反射出银光,像是渴血很久了。他将长剑横在颈上,作势抹下去。“愿新朝河清海晏四夷来附,百姓无瘼疾之苦,中原不受兵燹祸乱!”


  ——大越废帝建邺三年,朔月甲辰,扈江宁王弑君,大越国脉自此断绝,共传四代暨卅九载。宁王自立为君,改国号大余,建元乾元。越明年三月,上无疾而崩,入祀太庙,庙号高祖,谥号昭德景纯皇帝。及嗣子赜立,未改元。


  ================================================================================================================ 夜阑如水,无声无形。晚风吹进门闾,还有些许轻寒。我百无聊赖地倚在床沿,想心思。身下是木床,硬实的很,纵然是已给铺上了好些被褥,有的也只是闷热而不是舒服。对面的菱格窗下摆了张梨花木大桌,桌上散着白纸,几张上还有不少墨迹未干的痕迹。紫毫笔被随意扔在笔架上,半边挨了桌子。正是我刚刚用过的。纸上的墨迹纯粹是信笔涂鸦。


  十几日后便要举行春闱了,此时若是有位老鸿儒来我的书房参观一番,必会以为那是什么锦绣文章、妙语佳句,对我进行冗长的一阵评论后道句“已不及尔曹”,逐抄起欣赏好阵。不过大跌眼镜是必然后果,全因纸上乃有不才拙作燕雀一只。说到燕雀吧,倒是想起一事。还是得从几年前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