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是苏公子捡来的。
十六岁那年,苏公子出游,途中听见婴儿哭啼。下马查看,发现一小孩,包裹在婚嫁里,婚嫁自然是红的,于是取名红衣。
你要去猜她的身世,大抵就是怀上孩子,嫁作他人,生出女儿,逐出家门。
女子无名,红衣是苏公子给的小名,也就成了正名。
说苏家,往上数两代,都是俗人。照现在的说法,叫土豪,着重在土。苏老爷叫苏尚山,儿子取名叫苏牧羊。在大户人家中,这也算是过于俗气了,苏老爷没什么想法,自觉和苏武有点关系还算有些渊源。不过还好,古人不呼名,俗气就俗气吧,坑了二十年,到二十就可以自己取个字了,算是爹坑的。
转眼,到了二十岁,苏公子取了个字缨红。苏公子看来是有报效国家的心意的,至于红还是红,算作巧合。
四岁多的时候,小娃儿已经会蹦会跳了。也不知是谁教的,红衣叫苏公子爹爹。不像那些故事,苏公子没有等到红衣成年才告诉她身世,当时,他就说了:我不是你爹,不过我也不会扔了你。红衣叫了几天的爹,苏公子不应,不过她要有什么想说还是会听的。红衣大概是觉得无趣,很快就不叫了,改叫苏缨,这听来是女子的名字,苏公子也任由她,小孩子嘛,无所谓。
既然红衣不是苏公子的孩子,那她自然不是小姐。所以她可以自由出入苏家,也需要自己做些事情,除了奶妈以外,红衣并没有与她紧密相关的人,仆人们知道她是苏公子的人所以也不会为难她。就苏公子不愿认做她爹的情况,很多人还猜测苏公子要娶她,看起来非常合理,童养媳。
红衣八岁的时候,得了一场大病,在这种小地方,没有医术高明到可以包治百病的郎中,于是,苏公子带着红衣去京都就医。这一走,一共花了半年。治病和休养都在京城,花销自然不在话下。病好了以后,红衣便不如往日灵活了,也不是走不了路,也不是身姿歪斜,就是有些不一样,说不出却看得到。这半年,苏公子就为了一个人奔波,于是,所有人都确信,苏公子要娶这个女子,只要她十六岁,事情就会办好。
你要说苏家是个有钱人家,苏老爷精神好得很,管理家业的事不用苏公子操心,这真是美妙的年岁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年少轻狂的时候,但凡有点钱的都上青楼啊,也别说年少不年少了,但凡有点钱都上青楼啊。你一定以为苏公子是例外,他当然不是。
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身高七尺八,既吟诗作对弹风月,又家财万贯貌美容。你要是识相点,也懂得巴结,有多少卖艺不卖身的女子觉得有机会嫁入苏家,因为苏公子未娶一室。这青楼归青楼,苏公子从来不当真,又过些日子,苏公子也不入青楼了,女人如果只是一团肉,那有没有又有什么分别。
说回来,红衣生病的那段时间,坐在车上还是守在床边,多少都有些无聊,苏公子便教红衣识字。苏公子不是强迫的意思,红衣却学得很快,半年后归家,红衣已经可以书写打油诗。打油诗毕竟不是什么高雅的东西,苏公子特许她在自己书房练字,抄写书籍。红衣从此便有了一个每天必做的任务,而且,不像其他孩子,她不贪玩,该练字的时候并不偷懒。也许是,她原本就很自由,所以有点正事她很高兴。
从红衣进书房开始,大家已经认定她就是苏夫人了,出得厅堂,入得厨房是苏公子刻意的培养。于是,但凡下人都对红衣很友好,红衣觉得突然多了很多朋友,自然是更加欢乐了,不过她不能用跑跑跳跳的方式表达,她也不需要这样表达了,她就总是挂着笑。
两年后,红衣开始学琴,苏公子又开始去青楼,不过,这次是带着红衣去的。那第一次,红衣很害怕,紧紧抓着苏公子的袖子。她以为苏公子要卖掉她,一个捡来的孩子,卖掉,不作为自己的累赘,很平常,真的很平常。
苏公子叫了花魁柳柳姑娘,一边听琴,一边喝酒。柳柳是不卖身的那种,苦学的琴,为了活下来;貌美,而成了花魁。柳柳明白苏公子的意思,就把红衣拉到身边,给她梳妆椅坐好,慢慢听。
说来,是苏公子太怪,也不请老资格的琴师,倒是找了个有争议的青楼女子。赏花惜花的情绪,苏公子大抵也有,就这小城之内,你要说有大琴师,却没有。这就是评论“家”毫不负责的评论罢了。苏家是城内唯一的大户,大家对带孩子上青楼的事议论纷纷,不过那都是市井流言,当面说的有谁敢。
红衣练琴的那段时间,苏公子派了个下人随红衣去柳柳姑娘处,苏公子自己去了几趟就不再去了。
苏公子三十岁那年,三十而立啊,你不再是流游浪荡的富家子,你也要继承家业。苏老爷把家里米盐的生意交给苏公子,米盐生意都是稳固的生意,要稳妥,要守规矩。稳妥是不能出差错,盐是官家的东西,也算苏老爷有本事,能搞来卖,山高皇帝远,对盐的事,大家都慧得好处,也都缄口不言。守规矩便是,官家说几成,那就是几成。
说三十而立,苏公子娶了妻室,这真是有点突破大家的想象,不过,捡来的,做小妾其实更加合适。那苏家的婚事,必然盛大,红衣也换了鲜红的衣服,一如她的名字,她在筵席之上弹琴助酒,宾客皆欢愉。林捕头还和苏公子开玩笑,要是忍痛割爱,林捕头愿意与苏家结亲。苏公子假装醉意,胡乱说,红衣还小,来日方长。其实不小了,她也是十四岁了,再过一年就可以嫁人了。
苏夫人刚过门,有什么事也问红衣。红衣是除了老爷少爷以外最自由的人,知道的自然多一些。红衣自然找些好玩的东西告诉苏夫人。夫人夫人,其实也不大,比红衣大三岁,叫雨鸾,知书达理,红衣这么关照,她自然也觉得高兴。
苏夫人从嫁妆里挑了一件漂亮的红色衣服送给红衣,红衣收下,存在自己屋子里。
十六岁那年,红衣待嫁,那人便是开玩笑的林捕头。不巧,苏老爷过世,办了白好事,之后便不再提红衣那亲事。苏老爷辞世那年已经是花甲又九,故称白好事。苏公子是老幺,往上还有两个姐姐,早就嫁了,刚开始说苏公子十六岁的时候就已经嫁了。
不过,红衣要嫁给林捕头的事基本是定了,闲言碎语终于消停了,这说了这么多年的茶余,突然就没意思了,真相真残酷,又少了点浮想联翩的东西。
十九岁那年,红衣待嫁,不巧,遇到苏公子大病。红衣带苏公子去京城,苏夫人在家主持家中细务。一路上,苏公子病情每况愈下,到了京城已经很艰难了。红衣终于哭了,如果苏公子死了,她该怎么办?苏公子说:不怕,我在书房的那箱子里装的是你的嫁妆,你若嫁人,也不至于生活艰难。你若辞了,我留书信教苏家人好好待你便好。如此便好。
苏公子去京城的那段时间,米盐生意都有苏公子堂叔主持着,也不至于断了家业。这是不得马虎的事,有人看着,总是好事。
回来的时候,苏公子下葬。红衣戴孝。
苏公子(其实已经是苏老爷了)留给红衣的嫁妆里,全是银两,没有首饰,没有衣服布匹,箱子里全是银两。红衣在书房里看,看了一会儿,又走了。
三个月后,红衣邀(赎身)了柳柳姑娘,也就是自己的老师,一起离开了这座城,苏公子一死,林捕头那边也没什么动静。红衣走了,在远方建了一座楼,也叫燕子楼。苏夫人留红衣,她说:红衣生在苏家,先夫又留书信托付,这样一走总有些不合适,何况我与你相投,我也不愿再有离人。
红衣走了,苏公子也走了,书房空了。苏夫人去打点一下丈夫的书房,发现墙上挂满的都是红衣写的字,全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