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
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
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一 缘起
一直觉得,如果有一首诗最能够言说杜工部的风格, 想必定是这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依稀记得小学时读到这首诗,便立刻被深深震撼住了,以至于二十年间不能忘怀这首诗深沉的情愫,从那时起,便对这位诗圣有了更深的敬仰。但,仅仅是敬仰而已,那时候最爱的依然是太白的潇洒恣意,而对于杜甫的诗总觉得份外沉重,那些兵荒马乱的叹息,那些忧国忧民的情思,是年幼的我不想、也不忍心去通过短短的诗句撕扯下那些伤疤的。放学回家,春草浮动间,家家都其乐融融的样子,读读“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看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也是窃窃的陶醉,小小的心绪哪能承担的起杜工部沉郁磅礴的力量?只是,随着年龄渐长,才懂得了多少世事无常,体会到了无可奈何,看到了浮世三千中众生万相,于夜深人静的一个蓦然之中,竟深深的感受到了杜甫“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的喟叹,一时颇有些感慨。从那时起,竟心心念的想要去杜甫草堂,穿越时空,拜访诗圣。约莫是2005年前后吧,从武侯祠回来的第二天,便想要启程前去的,无奈因为突然的动乱,街道被封锁,学校一时人心惶惶,那次行程只好作罢。2008 年,又一次腾出时间来准备去,结果,适逢汶川地震,哀鸿不绝,完全没有了这份心思。想必因缘际遇如此,此后竟也不再刻意考虑了,恍然又过了八年,兜兜转转,又回到蜀中,适逢休假,脑袋里似乎没考虑什么,便抱着相机跑去了,一切自自然然的,似乎这个迟来的约定本该如此。
二 拜访
我更喜欢将这种旅游——无论是长途跋涉还是闲庭信步,称之为“拜访”。若说“瞻仰” ,便有了隔阂,他站在历史深处,我却只能隔着重重迷雾远远的仰望,无法走进他的世界;可若说是“旅游”、“游玩”,一旦有了“游”,虽多了份率性,却过于随意,没有了庄重的意味。那索性就去“拜访”吧,如同仰慕诗人的无名小卒,他在千年前的那端,我在千年后的这端,才学不敢比肩,情怀却可感同身受,被道义在肩的文人担当所震撼,于是一个小小的后生就怀着庄重的心情去拜访诗人,渴望身临其境的再聆听那震古烁今的诗句,反思自身的担当与情怀。
当年杜甫为避安史之乱,举家来到成都,在朋友们的帮助下,于浣花溪畔一棵高大的楠树旁建起草堂,初成时仅占地一亩,杜甫栽种了各种树苗,开辟了药圃,并先后在此居住近四年,创作诗歌240余首。杜甫离开成都后,草堂便不存了,后唐末诗人韦庄寻得草堂遗址,重结茅屋,使之得以保存,宋元明清历代都有修葺扩建。一进草堂,一尊杜甫的雕像赫然,形容枯槁,不及李白谪仙姿态,但消瘦的身躯却有一种力度,想必是文人的风骨所致吧,回想诗圣颠沛流离的一生,我这个无名后辈也只能深鞠一躬以表敬意了。
今日的草堂占地300多亩,多重院落,绿水修竹,错落有致,记载了诗人几经沉浮的坎坷一生。 于是我才知,杜工部的沉郁不是天性使然,年少的他也曾意气风发,也曾裘马轻狂,出身官宦显贵的他,时刻牢记家族的风骨和荣耀,“七岁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19岁便出门远游,20岁开始吴越之行,经剡县,过会稽,游苏杭,到江宁,一路怀古幽思,诗人那时的心绪是舒朗豪阔的,诗句间颇有指点江山的高远志向。“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饮酣视八极,俗物都茫茫。”这字里行间奔涌的豪气,似曾相识,不像太白之风又像哪个?可见,中国文坛上李杜相遇一定是必然的,他们是那么相像,都跳跃着那么酣畅淋漓的生命脉动!
草堂有处雕像便是刻画了李杜相遇的场景,尽管只是雕像,我却依然激动不已,捧着相机的手可以感受到怦然的心跳,仿佛回到了千年前的那个四月,在“人间四月芳菲尽”的洛阳,两个注定成为中国诗坛重量级的大家,终于相遇了!尽管那时李白已名满天下,而杜甫却默默无闻,但他们一见如故,他们相见恨晚,他们酒入豪肠,他们赋诗作歌,这是中国诗坛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啊!这不是俞伯牙和钟子期的高山流水,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日月同辉!虽说两人相识太晚,作别匆忙,但即使只有那么一瞬间,我便足以感谢命运的安排,让他们的会面惊艳了时光!学者闻一多曾这样写:“我们四千年的历史里,除了孔子和老子(假如他们是见过面的),没有比这两个人的会面更重大、更神圣、更可纪念的了。我们再逼紧我们的想象,譬如青天里太阳和月亮碰了头,那么尘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案,不知有多少人要望天遥拜,说是皇天的祥瑞。如今李白和杜甫——诗中的两曜,劈面走来了;我们看去,不比天空的异瑞一样神奇,一样的有重大的意义吗?”原来,不只是我在为这两位伟大诗人的会面澎湃不已!此时此刻,这方草堂筑起的天地中,似乎正在上演当年的那场诗坛盛宴,想必这也是诗圣一生中最愉悦、最值得感怀的吧,我一厢情愿的这样想着。
然而,诗坛的双辉没有照亮李唐盛世的长盛不衰,困顿和失意终究还是降临在诗人身上,逃难、被俘、丧子,命运似乎从没有眷顾过这个善良正直的人,但即便如此,诗人仍没有自怨自艾,他只是越来越深沉,将更多的眼光投放到了民生与事实。经历了安史之乱,诗人看到的长安城已不是太白当年所吟的“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了,而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看到的,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是“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是“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是“嫁女与征夫, 不如弃路旁。结发为君妻, 席不暖君床。暮婚晨告别, 无乃太匆忙!”是“万国尽征戍,烽火被冈峦。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字字读来皆血泪啊!世事就是如此的无常,“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变工。”“三吏三别”终于诞生,史诗之笔震古烁今!
这样的世事,这样的江山,前途在哪里?诗人不知道。那索性离开吧,离开这个哀鸿遍野,肮脏浑浊的世界,寻一处净土吧。诗人于是弃官入蜀。在青山绿水间, 诗人的情绪暂时得以平复,“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殴日日来。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馀杯。”一直天真的企盼,命运的残暴你能否缓一缓,就让这个饱经风霜的诗人就这样安度余生吧,他没有朝堂之上翻云覆雨的心机,也没有边城厮杀的狠绝,他只是这样写写诗,喝喝酒,不好吗?为什么不能给他一个桃花源,让他经常和邻家老翁聊聊家常,和朋友发发牢骚?只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桃花源毕竟是寻之不得的,何况诗圣本无谪仙的洒脱,这个天下让他如何能够放下? 当巴蜀这一暂时的庇护所也被陷入战争中时,诗人又只能开始了漂泊。在客居梓州期间,诗人写出了最快乐的高歌:
剑外忽传收蓟北,
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
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
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
便下襄阳向洛阳。
到底是不能忘怀啊!所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份心思,套用《诗经》中的诗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啊!只是范仲淹喊出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可惜诗人终究没有乐起来,日薄西山,盛世难再,770年冬,在由潭州去岳州的船上,诗人走完了最后的路,在辞别人世的最后之际,他仍牵挂着国家,“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诗人的感怀,颇有陆放翁当年“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之意。
三 缅怀
《论语》曾说:“德不孤,必有邻。”也许,诗人这种爱国忧民的情怀有种强烈的感召力,即使跨越了千年也不曾式微,如今,他的诗超越了时空,跨越了国界,杜甫诗集被译成英文、德文、俄文、日文、韩文、罗马尼亚文......一路在草堂逡巡,耳边充斥着不同国家的语言,他们,都是来聆听诗人的疾呼,不仅了解那个时代,了解他的诗,更以忧国忧民、推己及人的治世思想为楷模,诗人若泉下有知,当可欣慰!
“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啊!当浮世繁华遮欲眼的时候,我们当以此为警醒,告诫自己尚有的责任!北宋大儒张横渠曾有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文人,当如此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