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上巳节,曲水宛转,从溪流的上游蜿蜒流向下游。宾客邻水席坐,水面上浮着各色精美的食盒,顺着流动的溪水载沉载浮,掐丝镂缕的金食盒在罅隙中形成一道迭旋的阵势,春光下看,略有些炫眼。

宴饮的席位分上座和下座,一边是达官显赫者,另一边不言而喻的就是官职卑微的和女眷了。

诚然,公主是个例外。

这里虽角度不是很好,却能清晰看见,懿安公主她左牵黄右擎苍,左手边是位身着黄衣的男子,右手边则是一身玄色衣衫。公主是主人,居中间的主位没错,可这一幕,怎么看都是左拥右抱艳福不浅的样子啊……

“小姐,有冰皮雪蓉了。”浅之趁着为我布膳戳了戳我的胳膊,小声提醒道,“还不把鞋穿上?着了凉别怪我。”

我看公主看得入神,没听见浅之说话。从公主给黄衣男子敬了酒开始,东道主就惨遭围攻。左右二人你一杯我一杯,交替着敬酒。黄衣男子有因什么乱七八糟的的理由,把斟酒的侍女遣走,自己亲自上阵。一杯复一杯,公主没被敬得不胜酒力,黄衣男子自己倒是喝得不省人事,先退了。

我眯了眯眼睛。

有阴谋。

浅之再次提醒道:“小姐?发什么呆呢,快把鞋穿上坐好,那边威靖侯的夫人要过来了。”

我东张西望,果然看见一位约摸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提着繁重的裙摆朝这边走来。浅之与我交换了眼神,立刻起身装作布菜,挡住案板空出的部分,掩饰我穿鞋的动作。

“是云府的小姐罢。”窈窕的少妇对我笑道,“从没见过呢。”

我刚欲开口,浅之就抢先我答道:“小姐打小身子不好,一直静养着,没怎么出过门。夫人不认识也没什么奇怪的。”

明白浅之话里的旁敲侧击,我立刻装出一副孱弱文静的表情,向那少妇微微颔首,道“是。”

先前我的头发是白色,云杳特意帮我用草木汁染了色,油光可鉴。我的肤色本就浅,这下头发也染了黑就更显苍白,讲身体不好说得过去。

“原来如此。”她笑得无可挑剔,仿佛自己对着镜子练过了无数次。随意寒暄几句,她便携侍婢到上座寻自家夫君去了。

我缓了口气。浅之一边用玉箸把冰皮雪蓉夹到碟子里,一边对我说道:“她们只关心自己夫君的仕途能否顺畅,对某府一个深居简出的小姐断不会在意。姑娘安心。”

我点点头。从流水中捞起盛满醴酒的骨瓷杯,呷了一口,心道,好酒,正宗是传说中的桑落。美酒在侧,案板上一片风卷残云,不到两个时辰就吃了三大碟子,胃有些胀。浅之为我披上鹤氅,引我沿着溪水走动,权当化食。

水涘边的人并不多,故而一路上清净得很。远处,溪水从山涧倾泻而下,绵延了数里,只剩泉水般涌现的欢流。溪底的石缝间攒着一窝游鱼,不住亲吻着长满青苔的石头。

雪山的温泉水也不过如此罢。

正沉思着,身后温和的声音打断了我。
“云姑娘。”

我转身时看见的是方才“千杯不醉”的懿安公主,此刻她正含笑看着我。

匆忙行了礼,她拉着我的手,对浅之说道:“可否容我跟云姑娘说几句话,用不了多久的。”

浅之冲我点点头,示意我可以放心,就先往对岸去了。

懿安公主的笑让我有点毛骨悚然,又找不着话题,我开始无所适从。下意识就要将手抽回来,她顿了顿,松开我的手,道:“阿锦觉得云杳如何?”

原本浮在脸上的浅笑僵住了。见她一上来就问了这种问题,又唤了我的名字,不免心慌。

她温言道:“跟我说说罢,我最近为着某些事情夜不能寐,想听听阿锦的说法。”

我咽了口口水,内心疯狂怒吼,说好的美食,说好的美酒,说好的美人,都因为云杳没来,连个后盾也无!而且上来就拉女儿家家常,算怎么去回事?!

“这个……”我的言辞卡了一卡,再没了后话。

懿安公主又是噗嗤一笑,意味深长地对我说道:“我知道了。”然后还佯作天真地眨眨眼,“看,脸都红了。”

我不自觉伸手去摸脸。

再看她的表情,我知道,又被耍了。

这些人一个两个都怎么了,爱耍人是吧?!

“好了,给你赔不是。”她安慰我说,“对不起了。”

意识到情况不对,我忙按着浅之跟我讲的道:“怎好意思让长公主说对不起的话,折煞阿锦了。该赔不是的应是阿锦才对,长公主错乱了礼节按理罪在阿锦。不如改日再亲到您府中赔礼道歉。”

一席话行水流云游刃有余,生生切断了长公主把话接下去的机会。我都开始佩服我自己了,特别是最后一句,改日再上门赔罪?谁会记得啊。

“既然如此,那……”她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却被打断了。
掐话头的人就在她的身后,我正面对着他。

“那长公主是否该去无垢宫打探打探自个儿师尊的意向,好跟朕说说,下个月的祭祀长公主到底是能去不能去。”

发话的似乎就是方才在席间坐于她右侧的男子。听他自称朕,应该就是当今皇帝宣景珩了。懿安公主愣住了,眉眼间渐渐蒙上了戾气。她也不回头,玄衣男子也定如松柏,纹丝不动。倒是我先憋不住了。

“啊,陛、陛下安好……”

“你先下去罢。”他淡然道。

我装作识数地低着头往回走,走出几丈开外,趁他们不注意,侧身躲在一棵柳树旁。靠着树干,隐约还是能听清他们的声音的。宣景珩怒喝道:“你与国师究竟怎么了,必须给我解释清楚,为什么无垢宫的前殿都不让进?”

懿安公主语气平和:“本宫与师尊的事好像轮不到陛下这个外人置喙罢?”说到“外人”二字时还特意加重了语气。

我惊得一身冷汗。早说这位长公主不拘小节,但是,这般与自家皇兄说话真的……合适么?

赤裸裸的挑衅。

“外人?”听宣景珩的口气似乎很恼怒,“那么长公主认为,朕是外人,苏筱卿就不是了?”

我都替懿安公主捏了把冷汗,她却满不在乎道:“没想到陛下居然如此的有自知之明。本宫佩服。”

“不要忘了你还不姓宣!”他低吼道,“大辰,依旧可以是你而非清翊郡主去和亲。”

“你想如何便如何好了,反正无垢宫我回不去,仪鸾殿也不想住。不如一道圣旨下来,直接遣往大辰来的痛快,眼不见心不烦。”
许是一刀砍在他的伤口上,宣景珩语竟无伦次起来:“你……”

“陛下请称本宫为懿安。”她恭敬道。

我暗自在心中为她叫好。这招,做得绝。

“陛下请回罢。”懿安公主青天白日对宣景珩下逐客令,“若还不回去,瑜乾宫的哪位就该抱怨了。到时,怕是有的您劳累了。”

忍不住就笑了出来。我用袖口紧紧捂着嘴,生怕被他们听到声音。偷看了一眼,只见宣景珩愤然拂袖而去,懿安公主则是朝我这边望过来。

心里咯噔一声,遭了,被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