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 昨夜闲潭梦落花


     天青,云淡,晚风凉。


     我侧倚在柔软的贵妃塌上,手指轻盈地捻着针角,看着根根彩线飞快穿梭于锦锻之间,渐渐勾勒出一双鸳鸯的轮廓。


     自嘲地勾勾唇角,划出苍凉一笑。就在三个月前的今日,我还不曾想到,自从成了江离君的爱妾,自己这双用惯了冷兵器和剧毒的罪恶双手,竟然能够如此熟练地使用针线。


     呵,原来,世间的一切真是可以融会贯通的。


     一只信鸽飞入窗户,瞬间落在我的肩膀上,抖落一根被羽毛包裹着的白色信笺,我打开,上面只有一行水渍一般的小楷:亥时,竹林南。


     我冷笑着将指尖轻拂过信笺,抹去上面的字体。然后从怀中掏出一撮黑色粉末丢上去,只见那一小块帛纸瞬间燃成一团灰烬,再不留一丝痕迹。



( 二 ) 青枫浦上不胜愁


     我来到竹林时慕枫已然等在那里了。沉沉夜色之中,他的背影清瘦而孤独。我就那样踟躇地远远看着他,唇齿翕动半天,却发不出任何声响。


     良久,他似是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转身望向我淡然一笑,轻声道,明月,你来了。


     我慢慢走向他,屈膝半跪在他面前。见我不说话,只听他清冷的声音在冷空气中寂寂回响,他似乎有些犹豫地问我,我把你送到他身边,你……会不会怪我?


     我很想回给他一抹自嘲的笑,却丝毫也笑不出来。一枚反复被利用的棋子,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又何来怨,何来恨?


     于是我摇头,敛去一切情绪直视着他的双眸,道,能为教主效命是明月的福气。明月的命是教主给的,上天入地,自当披肝沥胆,在所不辞!


     一句话说得平稳无恙,可却无人知晓我内心有如杂草丛生的慌张。他不语,顿了顿,又问,他对你好么?有没有怀疑过什么?


     我扬起唇角。或许这才是重点吧。


     深吸一口气,强压住内心的紊乱情绪,我微笑道,他对我很好。从未怀疑过什么。


     慕枫静静望着我,眼神似要贯穿我的灵魂。半晌,终究还是冲我淡淡一笑,道,很好。不过,这回的时间拖得有些久了。既然未生变故,那么,计划继续吧。


     暮秋的晚风终是凉得刺骨。我紧一紧身上的披风,心口瑟瑟。


     本以为江离君今夜不会过来,这些天他对我的冷落,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江离君乃江南武林第一大派离云堡少堡主,典型的花花大少,习惯了纵情声色,最爱美酒与美人。所以当初慕枫将我作为舞姬送到他面前时,他几乎眼都不带眨地就将我留下了。一宠,就是三个月。


     直到这几日他又遇见了新的目标,刚从青楼里纳了个名叫烟烟的头牌做侍妾,日日在新建的凌烟阁里饮酒作赋,夜夜笙歌。所以当我回到屋子看见他静静坐在我床沿边等我时,内心多少还是有些讶异。


我走到他身侧,迎上他似笑非笑的目光,凝眸浅笑,堡主来了我这半月轩也不提前说一声,妾身有失远迎,还向堡主请罪!


     他直勾勾地盯住我邪魅一笑,笑容犹若惊鸿天光,瞬息铺天盖地的向我席卷而来。他道,月儿,我突然觉得那些女人都很无趣,谁也没你好。不若你嫁给我,我们成亲好不好?


     明明是调侃的话,可从他嘴里说出时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愣在原地,不明他话中深意。谁知就在我愣神的空当,他突然伸出手将我一把揽进他怀里,仅仅一句话,却让我如至冰窟,浑身的血液似要冻结。


     他说,月儿,有时候我发现自己真是舍不得你。你说,若是哪天你突然跟着别的男人跑了,我是杀了你们这对奸夫淫妇,还是将你们俩关起来,让你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 三 ) 江畔何人初见月


     我窝在江离君的怀里小口小口地喝粥。


     不晓得江离君是怎么想的,我一向琢磨不透他忽冷忽热的性子。这几日他突然待我格外的好,再不曾去那个烟烟那里,每日除了处理要事,便是呆在我的半月轩,和我品品茶,听听曲。


     安逸的日子向来短暂,我甚至有些贪恋这样恬淡的时光。江离君虽生性风流,却是个懂得怜惜娇弱之人。但凡我们在一起,他便从不会勉强我,甚至想着法地讨好我,奇珍异兽一堆,羡煞了旁人。


     他有着世上最温柔的眼睛,亦有着一颗最无情的心。你永远也看不懂他,猜不透他的下一步该何去何从。不若慕枫,浑身散发着一股温和无害的气息,只有在杀人的时候,才会露出他阴狠冷漠的一面,单刀直入你内心。


     就这般沉思着,不知不觉,我竟趴在江离君胸口上睡着了。


     我陷入了一场梦魇,那里有我无限的回忆,沉淀着我的过往,或悲或喜。


     初遇慕枫时我还是一个杀手组织里的二十四名死士之一,代号寒月,杀人无数。彼时我刚满十六岁,如花的年纪,眼底却已有了阅尽沧桑的清冷。


     夜凉如洗的河畔,我点一盏河灯看它顺流而下。微笑着许完愿,抬眼,却在点点斑斓的星光中,撞上一双墨如深渊的清眸。


     河对岸的男子粗布青衣,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打扮,却生生被他穿出一种不可一世的华贵和孤高。我就那样怔怔地望着他,隔着茫茫月色,只觉那夜星辰格外璀璨。男子遥远而清浅的笑容如繁花落尽,他望向我的眸子温柔得似要滴出水来,一瞬间,天地失色。


     后来,我便开始接近他,常常相邀着一起吟诗作对,饮酒抚琴。他握一只箫在晚风中吹出人间沧桑,我跳一曲舞在斜阳下舞尽一世芳华。


     那是我生命中最为恬淡而安心的时光,没有尔虞汝诈,没有世事纷扰。只记得身侧有这样一个男子,他有宽厚的胸膛和温暖的手掌,不论我身在何处,他都会站在我一转身就能看见的地方,不离不弃,然而眉眼间却再也没有了初见时的刻骨柔情。


     可是我不在乎,彼时红鸾出动的我傻傻地以为这便是我要的地老天荒。直到有一天,上头指派的任务落在我肩头,当我看见帛纸上那血红的两个字时,终于惊觉,所有的人都会离去,所有的梦都会清醒。


     慕枫,南疆巫仙教教主。这个新成立的教派看似毫无威胁,却在血洗慕容和段氏两大世家之后突然雀跃于武林之上,以蛊毒著称,在江湖自成一派。


     我接手的任务便是取他的项上头颅,在他从外面很明显,我们的力量悬殊太大,纵然之前我极尽迷惑于他,却在下手的最后端口,因为他的一句话而分了神,被他一剑刺进了心口。


     慕枫冷笑着看我,穿透我胸口的剑还在滴血。他说,寒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接近我是什么意图吗?难道只是因为我喜欢 你,我就该将自己的性命送到你手中供你践踏蹂躏?!


     我以为自己的一生就该这样结束了,可是没有。剑锋偏离了心脏不到半寸,我保住了小命。


原本死士无法按时完成任务便是该服毒自尽的,可是那时因为他的那句话,又因为那一剑,我终于疲惫地闭上眼,再也不愿看清这个世界。


     直到醒来后的第三天,慕枫突然出现在我的屋子里。他冷着一张脸淡淡地看着我,眼眸间再没往昔的柔情。他对我说,你既没死,便是新生。从今往后再没有寒月这个人,你为我效命,你的新名字,就叫慕明月。


     就这样吧,我想。既然上天注定我阳寿未尽,那么忘怀一切,重新开始也是好的。


     更何况,君心似水,河畔莲花。当初相遇的一刹那我便认定了自己今生的劫,既然怎样逃不开他那惊鸿一瞥的柔情,那么,便随心而去吧。



( 四 ) 此时相望不相闻


     八月十五,家家户户门前挂起红彤彤的灯笼,黑夜里铺成一片明亮喧嚣的光芒,煞是喜庆。


     离君说,月儿,难得我今日心情好,又赶上这中秋佳节,不如我们出去逛逛,也好感受一下东都的繁盛。


     是夜,暮色深浓,月华初上。东都的街头人潮攒动,着粗布麻衣的小贩此起彼伏地高声叫卖,有路人经过,也不忘买一送一地推销一下自己的物品。所有人的脸上都写着一种只有经历过太平盛世才会显现出的喜悦与平静。


     离君握着我的手,一路心情大好。刚走到石桥下,他突然对我说,月儿,前几日我差人从苗疆带来些珍奇,无处可放,便包下一艘莲舫全部贡放在内,我带你去看看可好?


     我跟着离君来到了那艘莲舫上。果然,奇花异木摆了一地,甚至还有几只来自南疆的金蚕,蜷缩在小小的器皿内,浑身散发着一股浓烈的异香。


     我有些紧张,不禁向后退了几步。我内心的惶然不是因为这些毒物,这些东西我早就在慕枫的暗室里见过,甚至亲自养过。令我脸色大变的是离君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似是试探,让我摸不清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直到离君轻轻握住我的手,感觉到了我身体的僵硬和满手的潮湿,这才轻笑着俯在我耳畔缓缓道,我一直以为我的月儿天不怕地不怕,世间没什么能令你感到恐惧,不想今日我竟能看到你这般紧张的表情,呵,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啊!

他孩子般地笑起来,温热的气息拂过我脖颈,却令我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只觉如被锋芒,半句话也说不出。


     正这般僵持着,忽听门外惊叫一声“ 堡主当心 ”,尚未等我反应过来,一群黑衣人突然从外面破窗而入,提着剑便向我们刺来。


     起初我还想假装自己不会武功,东躲西藏,任由江离君将我护在身后,看他为我拼命厮杀。然而没过多久,当我看见从外涌入的人越来越多时,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那些黑衣人是慕枫的死士,我很清楚地看见他们每个人的耳后都有一朵黑色的水仙纹身。那是巫仙教的标志,我也有,只不过,慕枫将它残忍地纹在了我的头皮上。除了他,任何人都看不见。


     慕枫没有告诉过我他会突然行动,这并不在我们的计划之内。而这些死士一个个又是一副“杀无赦”的表情,甚至当他们面向我时,下手也丝毫不曾犹豫半分。


     不,不该这样的!纵然慕枫下达任务,他们也应对我手下留情才是,不该这般处处紧逼!可是,如果这一切是真的呢?如果真的是慕枫的口令,让他们剿灭一切,那么,可能性便只有一个--慕枫已经等不及了,他在用死亡来试探我的忠心。


     他不相信任何人,不相信我会对他永远忠诚。他怕我爱上江离君,既而误了他的大事,所以他宁可舍弃我这颗棋子,将计划提前,亲自动手。


     我不觉有些嘲讽。这就是我赴汤蹈火愿意为之效忠一切的男人,这就是我义无反顾地背叛曾经的组织,只为他柔情一笑的男人!


     思及至此,我再也不愿装作娇弱,从袖口处抽出一条银色的长鞭蛇一般地甩出,与江离君并肩站在一起,剑光闪闪,长鞭生风。


     在最后一个死士被我一鞭子绞死之后,我回头望向江离君,见他也定定地看着我,不禁扬唇一笑。然而我没笑多久便再也出不了声音。


     因为我看见他身后那个未绝气的死士突然颤颤巍巍地站起,手中的飞刀光刃一般向着江离君飞去。几乎是下意识地,我冲上前一把推开江离君,闭上眼,只觉肩胛一片刺痛。


     恍然间,似乎有人在焦急地呼唤我的名字,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力道那样大,扯得我浑身都痛了起来。


     可是我很累,就想这样疲惫地睡去。直到光线在头顶上方渐渐消失,我再也看不清,再也听不清。陷入黑暗的前一秒,我感觉到一滴温热的液体,轻轻落在了我的脸颊上。



( 五 ) 江潭落月复西斜


     我轻轻阖眼斜倚在美人塌上,听着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渐渐清晰,不禁勾唇一笑,起身投向那副温暖的怀抱。


     端着那盏刚刚温热过的莲子羹,我腻在江离君的臂弯里抬眼向他撒娇道,堡主亲自为妾身调羹,妾身真是受宠若惊呢!

     江离君轻笑一声,你呀,得了便宜还给我卖乖!


     他温宠地摸摸我的脸颊,漆黑深邃的双眸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自从我为他挡过那一刀之后,江离君对我的好愈发明显。他再不曾去其他侍妾那里,每日只是守着我,纵然不说话,也要呆在我身边


     那是一种真正的爱护和宠溺,不再像以往那般似是而非,不再忽冷忽热地留给我一个遐想的空间。他望向我的目光总是透着一丝淡淡的怜惜,眉眼间似曾相识的柔情旖旎如月色,柔柔地倒映在我眼底,缠绵悱恻,经久不息。


     我呆呆地注视着他,只觉世间万物都不及他此刻的笑容风情万种。于是,在我的大脑呆怔了几秒过后,一句话几乎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离君,你说我们前世是不是认识呢?为什么我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呢?


     他笑,柔柔地揽过我,下巴抵在我的额头处,轻声道,嗯,不但认识,大概还是对欢喜冤家!


     我安静地窝在他怀里,倾听着他彷如晨钟暮鼓般有力的心跳,突然就觉得,其实这样也很好。这个人,他虽然行事多变了些,性子古怪了些,可他毕竟不曾亏待过我,甚至给过我这样一段静好时光,我想,我这一生终究也不算是太过悲哀。


     然而,当慕枫的信鸽飞来之时,我再次被残酷的现实打入地狱深渊,心口疼痛难忍。


     我忘了,再美的梦也会醒。我终究还是活在别人的操控之中,不单单是爱情,连快乐和悲伤,都由不得自己选择。


     是的,慕枫没有放弃我。我太了解他的行事风格,这次变故虽突然,起初我也的确以为他要弃我于不顾,直到后来我才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置之死地而后生。


     跟随他三年,他的一举一动皆被我掌握,不用多加揣测,便能明白其中深意。此次行动,一来慕枫是想试探我是否对他心生二心,因为我已将计划拖得太久,他终于开始有所怀疑;二来便是让我用飞蛾扑火般的那个举动彻底打消了离君心头的疑虑,好让他对我卸下心防,心生信任。


     果然,我成功地打消了慕枫的疑虑,并且得到了离君的信任。然而每个深夜来临的时候,当我听着身侧离君轻缓的呼吸声时,我突然觉得自己内心所背负的罪孽是那样深重。


     为着这场我亏欠不起的信任,从今往后,离君将要承认很多无可比拟的痛苦。


     这是我为他带来的灾难,不,确切地说,是我们彼此的灾难。因为就在离君彻底敞开心扉接纳我的那天晚上,我为他下了蛊,连同我自己。同心蛊。


     此蛊乃子母两只,集天地阴阳之气,植于二人体内,相生相克。只要一人毒发,另一人的生命也危在旦夕。


     从很以前慕枫告诉我这项任务时,我便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我所敬仰的那个男子,他要权势,要地位,要天下。他一直觉得江湖上人人畏惧的巫仙教再厉害,那也是个不入流的邪教,上不得江湖宗谱。


     慕枫觊觎离云堡的正统武林地位已久,江离君是唯一传人,就算他不杀江离君取而代之,也会将他变成傀儡,永远存活在自己的操控之下。而那时,我亦是摆脱不了成为傀儡的宿命。


     同心蛊,同蛊同心。我不敢想象我们的未来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走一步算一步,这是我对自己唯一的慰藉。



 ( 六 江月何年初照人


     转眼又是一月。初冬的天气愈发薄凉,寂寂寒夜,我独自走在奇葩林立的后花园内,抬起头望着苍茫的暮色,内心忽就泛起一股莫明的潮湿。


     慕枫来信,他让我做好准备,后日午时,趁阳气最旺之时服下解药抑制住自己体内的蛊毒,然后开始实施傀儡术,操控离君成为空有行动没有思想的鬼降。


     我站在一片萧瑟之中,想哭,却忽然觉得自己连流眼泪的资格都没有。


     慕枫是我的信仰,是我初遇那一眼便认定要追随一生的人。可就是为了这个信仰,我亲手将自己本该拥有的温暖扼杀在了萌芽中。


     这是我生命中唯一一次良知的谴责,这是我一生都无法背负的罪孽。


     曾经我从未觉得杀人有多么残忍,然而如今,当我得知要面对一个半死不活的离君时,我突然痛恨自己这双沾满鲜血的肮脏的手,痛恨我竟然要生生摧毁那个骄傲到不可一世的男子!


     我这样自私的人,习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的确不该这样堂而皇之地拥有幸福。我不配。


转转悠悠来到了一栋阁楼处。这是离君的禁地,他只对我提起过一次,后来便再不曾提起,而我也渐渐淡忘。


     朱红色的木门没有上锁,我推门而入,只见眼前只有一张小小的案台。台子上的东西很少,只有一样,是一张人皮面具。


     当我拿起它映照在烛光下时,往事的一切突然像潮水般齐齐涌来。我的大脑撕裂般地疼痛,一幅幅画面自我眼前闪过,令我压抑得快要窒息。


     初遇那一眼,小桥湖畔,莲花灯盏。月色旖旎,男子的双眸柔情四溢。


     原来如此,原来我初遇的那个人,是易容成慕枫外出办事的江离君!难怪那日之后我再不曾见过慕枫有那样温柔的神情和笑靥,因为这世间给过我温情的,从始至终便只有江离君一人!


     月影徘徊,小轩窗下,尤照离人妆镜台。


     本以为离君已经睡着了,却不想,当我披衣返回半月轩时,只见一个青色身影背对着我斜倚在窗边。银色的月华柔柔照在他身上,斑驳成一片皎洁的光圈。


     男子回头望向我,眼神那么深沉,那么明亮。他走过来轻轻抱住我,姿势带着占有式的霸道,却又那么小心翼翼。仿佛我是他失而复得的宝贝,那种发自心底的疼惜就那样刻骨地驻留在我心底,永远留在了那个美丽而宁静的夜色之中。

他说,月儿,你知不知道你吓到我了!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走了,然后我心脏突然开始疼痛,你不知道,那种痛像是要剜去我的魂魄一般……月儿,求你,再别让我受这种苦痛……


     离君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最终,却只是长长松了口气,收紧双臂将我更近地贴向他胸膛,喃喃道,还好,你回来了,你还在我身边……


     眼眶突然有些酸涩。尤记曾携手处,折柳相思,一句誓言似乎便注定了永远。


     我伸出手环住他的腰,将头埋在他胸口,一滴泪,突然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 七 ) 江水流春去欲尽


     再次见到慕枫时,我并没有想象中的复杂情愫。既无恨,也无怨,眼中只是看破一切的淡然。


     他站在半月轩的门口,正午我太阳直直照射在他身上,打散一片斑驳的光影。他问我,一切可曾准备好了?


     我点点头,屈膝面前他跪叩三响,道,教主知遇之恩,明月没齿难忘。今生福薄命浅,来世自当衔草相报!


     见慕枫并没有说话,起身正欲离开,忽闻身后一声低低的叹息。他说,明月,知道背叛者的下场吗?


     迈出的脚步顿了顿,也只是片刻,我便毫不犹豫地继续向前走去。被慕枫猜透了心思又怎样?这一次,我只遵从自己的内心。


     快速走向离云堡的厅堂,今日离君正在那里与几位宗派盟主议事。见到我他有些许惊讶,然而很快便回过神微笑起来,招呼我过去,毫不顾忌其他几人不可思议的眼神,众目睽睽下拥住我,一把将我抱到他腿上,昭示着他的宠爱。


     那几位盟主亦是明理之人,见这情形,立刻寻找说辞离开。


     我双臂紧紧环在离君的脖子上,脑袋埋在他的脖颈处,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眼泪就那样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他没有问我为何哭,亦没有安慰我,就那么静静任我抱着,直到我的眼泪浸透了他的锦袍,离君终于缓缓开口,只消     一句,便让我的世界彻底失去声音。


    他说,月儿,是不是该动手了?


    我的身体僵在他怀里,耳畔轰鸣一片,瞬间失去了思考的力气。


    他知道,他竟然知道!


     原来江离君早就看透了一切,是我自作聪明了!


     呵,也对,身为离云堡少主,怎么可能连个眼线都没有?我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在他眼里大概只是一场笑话,他一直都知道我的所作所为,甚至愿意演一场戏,用死亡来陪我将这场笑话进行到底。


     我是多么的愚蠢!我曾试图用离君的性命来维护自己的信仰,而他却甘愿献上自己的一颗心来成全我的无知!


     离君环住我,轻声问,月儿,你若想要我的命,拿去便是。可是你需回答我,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当他最后一个字落尽,我再也忍不住,终于紧紧吻上他的唇,在他张口的刹那,将自己口中的解药渡到了他的嘴里。

离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他似乎想问我喂给了他什么,可惜他终究没能问出口。因为在他反应过来的前一秒,我一只手已快速封住了他的穴道,任他眼睁睁地看着我用刀割裂彼此的手腕,将他体内的毒血全部引渡到我身上。


     子母蛊相生相克,于同一身体内相融,毒性加剧,着蛊者必死无疑。


     我用自己的性命来换他一命,可我甘愿。


     慕枫问我背叛者的下场如何,是死。我明白,可我不悔。


( 八 ) 愿逐月华流照君


     我望向离君痴痴地笑。


     离君,这恐怕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你可知,爱情只有一场,红尘万丈,我却只愿记取你最初的模样。从      此刀山火海,上天入地,明月都认了。


     为了你,即便毁天灭地又何妨?!


     软软地自离君怀中滑落,恍惚间只听一阵怒吼声撕心裂肺地响彻在头顶上方。江离君不顾血液逆转,疯了一般自行冲破穴道,他用力托住我,冲我大吼,慕明月,你给我起来!你死了,谁来救我?!


     我微笑着摇头,眼泪却淋淋洒洒地落下。我说,离君,我已经把你的蛊毒引渡到我体内,所以,你不会死。


     你会好好的活下去,成为这个江湖上的一个传说,实施你未完成的远大抱负和理想。


     你会有一个知你懂你的女子伴在你身边,她也许不会是你的爱人,却是天底下最能包容你理解你的人。


     你会有一大群可爱聪颖的孩子,他们都会有一双如你一般深邃却明亮的眼睛,帮你看到最遥远的地方……


     闭嘴,你给我闭嘴!你若是死了,我让在座的所有人给你陪葬!离君紧紧抱住我慢慢下滑的身体,愤怒而又紧张的双目泛着腥红,他在我耳畔歇斯底里地吼,月儿,你看着我,你看着我!你答应过我会陪我一起走下去的,你怎么能扔下我一个人先走!


     我目光空洞地直视着前方,喃喃地说着,不理会离君对我痛彻心扉的呼喊。


     我轻声说,离君,你问我到底有没有爱过你,我只能告诉你,或许我可以为很多人去死,包括慕枫,包括你。可是,我这一生却只会为你一人而活。


     大抵是回光返照吧,我惊讶于自己是以如何强大的毅力和决心说完了这些话,当最后一个尾音轻轻收回,胸口猛地一阵闷痛。我气息一紧,张开嘴,一口鲜血终于喷涌而出。


     抬起头凝视着男子面如冠玉的绝世容颜,我用尽力气抬起残缺的右手,轻轻抚摸着他的眉眼,鼻子,嘴,以及脸部的每一道轮廓。


     目光有些模糊,我空洞地望着头顶上方的房梁,一滴泪,终于无可遏制地落了下来。我喃喃道,离君,你还记不记得


      河灯初绽那夜,我在河对岸看着你,就像看见了一场最美的梦境……


     江离君站在一旁悲痛欲绝地看着我,他的眼泪滴落在我眼里,那样灼热的温度,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


     意识已经开始涣散,我终究轻叹一声,用尽最后力气向他挤出一丝笑容,然后疲惫地阖上眼。我说,离君,忘了我罢。若是可以,来生,我再来还你的债……


     灵魂从体内抽空的瞬间,我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想要拥抱他安慰他,可是,却再也没有机会。


     江离君,你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了。


     你是天上的月亮,月华夺目,却也只能远远遥望,走不近,摸不到。


     可纵然如此,我仍愿化作一颗星辰陪伴在你身边,即使身影多么渺小,却依然想要给予你一场,最最美好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