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澜亭今日由温景沐演全场，是以，清早起便锣鼓熏天，七街八巷无论男女老少，忙不迭放下手中活计，跑来捧菡萏公子的场。

一时，城东人声鼎沸。

漪澜亭是戏园子的名字，温景沐名头下的产业。说是花鼓戏班，其实不然。江湖中但凡有些眼力见识的都清楚:漪澜亭做得是见不得人的买卖，每做一笔都能捞到巨款。而心思再细腻些的，或许还能看到别的玄机。

譬如，江湖上新近崛起了一门派，据说，但凡门人手腕上都有一株墨绿色莲花刺青，与菡萏公子的名号相照应。

诚然，以上皆是江湖人士妄自揣测罢了，是否可信，尚无定论。

一顶青色软轿停在漪澜亭门口，争抢著往漪澜亭内去的人见轿夫已是气度不凡，下意识地不再争抢，为来人让出道来。微风拂过，软轿的窗幔掀起，贵人未露面，浓郁的焚香散出来，随风钻进对面白衣人的鼻中。

这哪个骚包熏这么浓的麝香？苏珩喷嚏打得惊天动地，他如是想。

文招县子今日进京应是拜访严尚书，本不该出现在戏园子前的闹市上的，只不过严老爷子废话太多且喜欢一句话重复使用，不厌其烦，逼得苏珩实在听不下去，匆忙寻了借口偷溜出严府，同时不忘支开贴身小厮，道是要单独去想会儿静静。

苏珩最大的毛病便是自欺欺人，也因此受了教训。被自家母亲临终前一句神志不清的话害得莫名其妙多出个未来的媳妇儿，且还是自己最嫌弃的严尚书的女儿，他居然还有闲情兀自臆想严姑娘如何如何貌若天仙、对自己一往情深之类。这显然是老话本子看太多的结果，当年他娘烧了他几大箱子的书还真是该。苏珩确实是长得一表人才，可骨子里偏是个庸材。这不，溜出严府前的惊鸿一瞥叫他好生想要会会阎王，憋了半天，纵然想破脑袋，那么有诗意的一幕没被写出来，徒剩虚无缥缈一句“翠肿双环耳，垄踵若嫫母”。

恐怕阎王想会会他方是真。

小厮没什么眼力劲， 苏珩摇头晃脑吟句诗，当真难得中的难得，他不出言附和也就算了，竟顶撞起主子来，道是苏大公子的诗率无新意，应再添些四书五经的内容在里头方见文采。气的他大吼：你这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我爹涨你二两八分半的工钱没教会你别的，教会跟我顶嘴了是吧？什么专心治学研读经史，又不考状元读他顶个屁用？！彼时也庆幸苏侯去辿县点兵没跟来，不然听到这话还不扒了他的皮？

苏珩心情抑郁，转着手里不曾离身的破折扇大摇大摆走进漪澜亭。

素色软轿里的贵人，目送苏珩进去后亦下了轿子。

自三日前在温景沐处吃了瘪，慕承安一连几日都心火难息。昨儿个先是与左仆射争了口舌，摔了几本折子；紧接着便罢了中书舍人梁檠的官，遣他滚回老家教他的酸臭经书去。短短一日过得磕磕绊绊，甚是不舒心。
是了，他早上还换了名司竹监，道是要将御苑七里竹林砍得连根都不剩，不然就去作另一太史公好了。

慕承安盘桓在漪澜亭门前的松柏下，葱茏针叶遮住微妙的表情。

其实罢，他也不是那么厌恶御苑七里竹林，不过是偶然想起一人，登时觉得倒胃口，恨不得立即生吞活剥了他。

竹者何谓也？

雅也，趣也，志也，挺拔而修直也。

恰似那人，初看似莲的清雅寡淡，细思又有竹的坚毅笔挺。

同时此处也是最令人讨厌的地方。

慕承安隐入墨绿的身影一晃，张扬的火狐裘飞入亭中。

倒是很想看看，他在台上的风姿。

步入漪澜亭，人生嘈杂，座无虚席。慕承安穿过人群，生生劈出一条道路来。愈往靠近戏台的位置走，众人见他举手投足贵气四溢，皆识趣地主动让出道来。他故意寻了挨戏台中央较远的位子，坐定下来。
台上正演杜丽娘梳妆。只见温景沐一身青衣，面容敷粉，更显得肤色苍白透明。他轻踏彩鞋缓缓起身，坐对铜镜，抖开画花开富贵的金底折扇，上钩的眼角媚意横飞。

他唱:“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

一个回甩袖，台下一片叫好声。

尽态极妍。

莲步轻移，台上的杜丽娘叹道:“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和我常一生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锦带杂花钿，罗衣垂绿川。

慕承安饶有兴趣地听着，几次与温景沐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却都是被对方或转身、或掩面避开了。

好一个游园惊梦。慕承安戏谑想道。

兰花指轻捻，一个双晃花指点未开牡丹红，春意盎然荼蘼架：“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

……

一幕戏终了，下一场百花亭还需等到两个时辰之后。人群稍有散失。慕承安把玩着贴身携带的玉坠，不亦乐乎。台上在收拾下一场的布景。见扮花神的戏子掀起前台与后台的帘幕，一时想起什么，慕承安突然起身。

慕承安正要跟着花神进后台，就被方才饰演春香的小旦挡在幕布外。

小旦亦是个男娃子，年纪不大，礼数倒懂得周期。他双手重叠，深躬作揖道:“安先生，班主请您到后台去。”

走过安放道具的院子，再绕过花圃，便是温景沐的寝阁。小旦将慕承安引至楼下，再揖，无声退了下去。

慕承安一只脚迈进门槛时，温景沐刚卸去头面，正对著镜子欲擦去妆容。听到身后的声音，他停下手中的动作，缓缓转过身来。

一身月华，绯莲初绽。

慕承安心头一震，张口欲言却半晌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