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月授衣

    癸酉年春,齐珩终于站在了大山与大山之间的小路边,身边立着一匹身强力壮的大马,驼着大大小小的行李,而他却是一袭白衣,甚是清雅。

    几乎全村数千余人都挤在那条路上,竟远近绵延了数里,齐珩的父母和齐安起站在最前,齐安起扶着念过中年的默默抹着泪的母亲和年幼的齐眉雪站在齐檀身边,为齐珩送行。

    多少年的寒窗,他终于要去他梦寐以求的长安,兴奋之情难以抑制。齐檀默默地为齐珩整整衣冠,无言。

    齐珩只听见母亲叮嘱了无数遍的最后一遍家书,齐安起泣不成声的最后一声平安,和齐眉雪一言不发的凝视。是的,齐珩无法忘记,多年以后回到故土的时候,妹妹那时候的眼睛还清晰地照映在眼前,相比父亲的沉默,母亲和姐姐的不舍,妹妹的感情从她的眼睛中难以参透,那时候的自己也是二十出头的成人了,却看不透一个七岁孩子的眼。

    太过于深邃了,甚至让齐珩觉得,那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

    当然,那个时候,齐珩心绪早已飞到了千里之外,不会去在意那些细枝末节。

    就这样,一人一马,仗剑天涯的浪子生活持续了好几个月,从未出过大山的齐珩起初还对外面的世界新鲜万分,专心地比对着与自己书中读到的异同,因为长得几番清秀,到处受桃花姑娘的照顾,等到他到达长安的时候,已然是癸酉年的立夏了。

    齐家唯一的儿子离开了,齐檀一度感到很后悔,他清楚凭齐珩的才干,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不是件难事。而自己却已年过半百,这样便后继无人了。看看自己三个孩子,齐眉雪就像一个普通女孩一样成长,甚至可以说太过普通了,齐珩天生在诗书礼乐或是兵将军阀有一些天赋之才,齐安起又是一个天生的古琴师,齐眉雪却生到了七岁还没有展露一丝天赋异禀的感觉。

    最适合的还是齐珩,齐檀越想越心乱无比,渐渐也忘记了当年与土地神的那个约定。

    朝朝暮暮,渐渐齐檀也习惯了齐珩不在身边,一些村里琐事也交予齐安起处理的很得当,他的心里,齐眉雪的存在在渐渐淡薄。

    而彼时齐眉雪并不在意,她自己找着乐子,虽然说这个村子被大山环绕,一度与世隔绝,但是确实风景宜人,齐眉雪没有父母的陪伴,也习惯了哥哥姐姐的忙碌,从小就喜欢穿梭在山水之间,把整个大山都摸了个遍,她以己为友,以天地为盖,常常露宿山中多天,回家的时候总是满身泥巴,却显得格外的开心,一个人似乎并不寂寞。

    她总是说,她能和山川、鸟兽、虫鱼交流,她可以见到很多村民没有见过的东西,村里的孩子们总是喜欢听她讲些山里的故事,比如她听见小鸟告诉了她山外边的东西,说得有模有样,那些孩子的父母有时也会在茶余饭后听上几句,权当是七岁孩童的异想天开,并不放在心上。

    直到有一次进山,齐眉雪带着村里的几个好奇的孩子也一起去了。除却齐眉雪,还有村头比齐眉雪大了三岁的许家的许理和邻居符家同龄的符辛三人。

    只是这一次,回来的依旧只有齐眉雪一人。好像,那两个男孩子根本没有进山一样。

    她走进村口的时候,还是原来那样满身泥巴,符辛的母亲和许理的母亲早就在村口翘首相望,一看见齐眉雪就急切地迎上来询问自家儿子——

   “我没想到他们不喜欢他们。”

    之后,便再也不说什么了。当然两位母亲不可能就这么罢休,不停地盘问着,语气渐渐粗鲁了起来,虽然齐眉雪姓齐,但是村里的人都知道她在齐檀心中的位置远不及齐珩和齐安起。

    而她们就是因为村长的女儿每次跑进大山都能够平安无事地出来,所以才允许两孩子跟着去玩,这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所有的解释只有一句莫名的话,任谁都感觉蹊跷。

    符辛的父亲听说了这件事之后,也不显得很焦急,只是温柔地招呼在一旁被俩着急的母亲问烦了想要离开的齐眉雪。

    “来,阿雪,告诉阿叔,阿辛和理哥哥去哪了?现在天色也不早了,咱不玩捉迷藏。”说着他蹲下身,看着齐眉雪的眼睛。

    一旁急红了眼的母亲马上接话:“凌君,这娃子你是问不出啥了,我们去找村长吧。”

    符凌摆了摆手,让她别说话。

    母亲们在一旁虽火烧眉毛,然而却无可奈何。符家的地位在村里只在齐家之下,掌管村里各式刑案。而符凌与齐檀私交甚好,这事牵扯两家的孩子,必定会管。而符凌的态度也让母亲们倍感欣慰,他是认真了。

    齐眉雪犹豫了很久,又说:“我没想到他们不喜欢他们。”语毕泪花谢落。

    符凌的脸部微微一抽动,继续问道:“能告诉阿叔他们是谁吗?”

    “他们…就是他们啊…”齐眉雪抬头无辜地忽闪她那双刚浸润过泪水的大眼。

    符凌试探着问:“是阿辛和理哥哥?”

    齐眉雪点点头。

    “那么他们在哪,阿雪知道吗?”

    齐眉雪愣了很久,才点了点头。

    “那是谁不喜欢他们?带阿叔去找他们好吗?”符凌觉得有戏。

    可齐眉雪又沉默了。

    符凌注视着齐眉雪那双清澈的眼眸,感觉这么小的孩子也不会唬人,一定是遇见什么事了。

    他叹着气站起身,轻拍衣褶处粘的灰,招呼在一旁观望很久的符家长子九岁的符寒扶受了惊的两位母亲回去。

    那时候,齐眉雪第一次觉得自己见到了比那些山河鸟兽虫鱼更吸引人的东西,不,是比那些东西更美。

    七岁孩童,不懂什么叫收敛目光,只知道天下之美为尽在己。

    九岁的符寒眉宇间刚有了些少年的丰神俊朗,在村里同龄的少年里,是长得相当标致的,很多人都玩笑说,符寒长好了必定是齐珩的模样,白面书生,甚是清雅。

    齐眉雪目光灼灼,让刚走近的符寒感觉很不好,便眼光凶恶地反瞪了回去,四目交会的瞬间齐眉雪马上识趣地移开了目光,心里却很不是滋味。和符凌一同目送他们远去的时候,她偷偷地学符寒的眼神瞪了他很久很久,一直到三个人影消失在路的尽头。

    符凌牵着齐眉雪的还满是泥巴的小手,慢慢往齐家宅邸的方向走去,几近黄昏,夕阳洒在齐眉雪的全身,她感觉很舒服。不由得伸了个懒腰,露出一丝微笑。

    “阿雪是遇到山里住着的人了吗?”符凌小心地问。

    齐眉雪抬头看着符凌,眼光里有一丝惊讶,兴奋地说道:“阿叔你也遇到过吗!他们对我很好的!”

    符凌感到不太妙,这孩子应该是遇到污秽之物了,但他还是笑着说:“阿叔年轻的时候啊,像你一样老喜欢往山里跑,山里那些人可熟悉了。哎,也是,我已经很多年没去看他们了。”

    当然,这都是扯淡。

    齐眉雪激动起来了,好像遇到知己了一样:“这次我去的时候,他们拿了很多好吃的招待我,有桃子呢!我第一次在他们那里吃到桃子,可甜了。”

    “那时候阿辛也在吗?”

    齐眉雪一愣,说道:“在的。阿辛也吃了桃子,玩的很开心,还说不想回去呢!”

    “那些人都是多大的岁数呀,有阿叔那么老吗?”

    齐眉雪摇摇头,感觉还很不可思议:“怎么会呢,他们都跟我差不多大,还有小婴儿在呢。”

    符凌眉头微皱,语气严肃起来:“阿雪,没有像父母的大人吗?你每次进山,都遇到不同的人?都是小孩?”

    齐眉雪点点头,随即想了想,又要了摇头:“大人有的,但都像我阿公那么大的岁数了,很慈祥的。他们会给我讲很多故事。”

   “看起来,衣服、模样,跟村里的人像吗?”

    “阿叔你这是什么话,我以前看见村北的张爷爷带着他小孙子在山里的小湖边钓鱼呢,我问他们,张爷爷说那儿的鱼特别鲜,他还给我烤鱼了…”齐眉雪乐此不疲地继续说着,他觉得凌叔真是好,比他夫人和善多了。

    符凌的心思彻底乱了,齐眉雪所说的村北的张家的老爷子,在五年前就在雪崩里去世了,而他膝下无子,更别谈有小孙子了。要么是齐眉雪在说谎,要么就是齐眉雪见鬼了。况且五年前,齐眉雪才两岁,怎么会认识呢!真的太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