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杨春雨三月暮,东风等闲度。雨水挟着春意,在夜半滋润了长安的街巷。翌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已是自入冬以后第一个温润的日子。因着要举行春闱,不少举子入了长安,谁也不愿放过好天气,好不容易来趟长安,怎可不窥京华?是以,我在长安街头看是热闹非凡。
虽说我对长安应是再熟稔不过,但并不得事无巨细,譬如,朱雀大街上那位以卖馄饨时将馄饨皮当帕子舞得清丽脱俗还附带唱昆曲与公孙大娘齐名的余大娘,我至今不知她的馄饨铺具体摆哪儿,是在街北头的平板桥上还是南首的假灞桥下,至今未能清楚。今距春闱还有好几日的光阴,且撇开我其实并非什么举子远到京师参加殿试,只是个貌似托儿的受雇者,诚然,我实是个沉不下性子的人,若是想令我在蒲团上安静地坐上半个时辰,边上还搁着茶碗,允许喝茶,我想这样的话可能性比较大的结果是,我刚坐下就端起盖碗,先是一点点地啜茶,随后觉着不过瘾,一仰而尽,对阿莲眨巴两下眼睛,委屈道:“阿莲······我要如厕······”综上所述,简而论之,与其让我在依恬那破杂院儿里待到春闱,憋得头上长草,倒不如趁着莺飞草长的大好光景,出去转转,反正萧漠寒又没不许我逛街。不记得那位哲人说过,世上最大的赢家是时间和偶然。前者我是不信,而今次发生的事,让我体会到了哲人们的伟大以及为人类做的贡献是何其多。同时事实也证实了我很有当哲人的潜质。
彼时,我正在同一二手书摊的老板砍价。东西贵得瘆人,足足要三百两银子。因是我一直想买却不得见的,只能耐下性子与他周旋。老板的性子傲得很,且舌灿莲花,辩论之言以铺天盖地之势席卷而来。我亦是不甘示弱,拿出看家本领一个劲给他灌歪理,滔滔不绝生怕是还不下价来。我自恃深谙还价之道,总是如此,凡是皆有偶然。一个偶然的漏洞被老板揪住了,不过片刻功夫,我便因一言之失而落了下风,局势从我攻他守变为了我守他攻。摊主冲我扬了扬眉,我未再接话。决绝转身装作悻悻离去。这可并非放弃之举啊,以我的性格,都快到手的东西怎么会弃之呢?这就是兵法中所陈的“能而示之不能”,就是欲擒故纵咯。按理说,不出三步,摊主就会妥协我。我边走边在心中默数,一、二、三·····
“这位公子还请留步。”果不出我所料,刚走完第二步,脚还悬在空中尚未落下之时,摊主中气十足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一百九十两,不能再少了。”哼哼,跟我抬价。知晓此次砍价成功,我欣喜不已,但也只能先压住亢奋的心情,否则就前功尽弃啦。板着脸放了句冷话回去:“当真?”“当、当真。”摊主明显艰难道。我刁钻的眼睛敏锐地观察到摊主双手暴起了青筋,正紧紧揪着摊布的一角,猛烈地抽搐着。我十分有成就感。“二百两,不用找了。”我将钱袋里的银子悉数倒给他,拿起书转身离去。
俗话说,善恶有报,因果轮回,德高望重的高僧死后是能烧出舍利子的。如今想来,俗话诚不欺我。譬如此次。只听得那边儿一位白衣翩翩行似弱柳扶风的仙妹子一声娇叱:“登徒子!你竟不知廉耻至此!天朝民纪俨然,你居然青天白日之下与人交易此等龌龊之物!”我一愣,说时迟那时快,下一刻,我便华丽丽地倒地了。出于人人皆有好奇之心,路人立马以我为圆心点,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我被慑人的架势吓得一身冷汗,心说民众的力量真是巨如泰山。用膝盖想,也知道委实是无路可逃。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趾高气昂的白衣女子,眉眼间那叫一个得瑟,我觉着她必然不是一个省油的灯。虽说节操无用,但关键时刻,你的身边没有战友,节操与气节之比就好似鱼和熊掌,看何时取何物,眼下只有取前者。在众人八卦的灼热目光之下,出于下下策,我决定不要脸一把。我从地上站起来,掸掸身上的灰,努力让自己显得道貌岸然仙姿卓荦:“不知姑娘所说龌龊是指哪一桩哪一件,赃物又何在?”“自然是你方才购置的那卷绢本。”白衣女子指指地上的本子道。
我心说,乖乖,这位姑娘真是好眼力,这玩意儿我可是扣在怀里的连这都给你瞅见了那…我轻咳两声,开始胡编乱造:“这其中可有什么误会?不过也是,像姑娘如此的定是不成想此物乃是东瀛的仙者之笔······”众人正兴致勃勃听我说书之际,高潮处,倏地一阵大风吹过,还没来得及捡的本子被划开几页,古拙的绢顺着疾风所过之处一片旖旎风光······众人哗然,白衣女子更得瑟了,我的眼神彷徨在天空的远处,想必孤独而悲寂。原先我是想,万一被这丫头片子掀了底,我就将本子给吃下去,但是有考虑到本子太厚,又是绢本,吃下去可能不消化,以前吃过一张纸没吃过一本纸,且是绢,故实力不足,而且不消化的话又得请大夫,要花钱,便先做备案。哪料世事无常,今次恐怕是不将一本吃下去不得脱身了,民众的力量可是很大的啊!不禁泫然,回头是不是会肠胃不通,又得请大夫,我如今可是两袖清风啊。但我仍然想最后一搏。吃?还是不吃?我吞了口口水。正当我在吃与不吃间徘徊不定时,感人的一幕发生了。
一柄折扇施施然从人群中飘出来。拿折扇的人有张不错的皮相,眼角微微上翘,有几分邪魅,执扇的手势很是优雅,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又说不出来,心说慕连樾你好歹也曾是一朝公主,算是阅人无数,此时千万别乱了心神就好。这位见义勇为的壮士整个人缚在一件藏青的袍子里,无多余修饰,只扇坠是块通透盈素的昆仑玉,长身玉立在那里,堪称一道风景。且将这位无名的见义勇为的壮士称为折扇男吧。折扇男从地上拾起绢本,拂去微尘,捧在手上淡定地翻了几页,尔后合上朝白衣女子挥挥,气定神闲道;“如烟,这位兄台所购之物并非你想的那般不堪入目,实是一本细谈经络学问的医学典籍,乃是罕见的善本,看风格是东瀛的画风,笔触也是大师风范,颇有些年头了。世人都晓得东瀛画师的医理经络图绘得是极好的,如今的御用画师也未必可及其仕人二三分。”他朝我释然一笑,“方才我和如烟都看见了,兄台既愿以重金购置此物,想必是好学之人。愚兄颇通此道,精通谈不上,略知一二罢了。今日巧了,遇到兄台,恰好又有几分闲情,不如一同去酒楼坐坐,畅谈一番,也好结识一下,往后更多一佳友。”
见折扇君胡扯得如此似行云流水顺气自然,我有些惊愕,长安果然藏龙卧虎,以前竟未觉察,又觉得大余真是好运,人才辈出,随随便便一个街头少年都能有如此彪悍的想象力和语言表达能力,可大越时的长安,我随口一说都能气晕礼部尚书,也没听说过有关于高人大隐隐于市的传言,想来大越亡国真是情理之中。“不知兄台意下如何?”我忙应道:“如此甚好。”人群渐渐散去,折扇男到白衣姑娘跟前为人师表:“如烟,今后凡事都得深思熟虑后才能判断其好坏,特别是陌生人的品行,更是有待商榷,切不可以一己之见一味遑论。”“可记着了?”他又追问道。白衣女子迷茫地点了点头,折扇男便差下人打发她再去街上转转。“兄台是想去江月楼还是曲江阁呢?”“啥?”
制作精美的菜肴就摆在眼前,满满的一桌,我却迟迟没有下筷。不是因为菜品太精美,而是实在没心思去吃,就将碗搁在一边,腿一直在桌底下悄悄地打摆子。折扇男打量了一番菜系,十分满意的样子,挥挥手让小二退下。看到折扇男这泰然自若的神情,我恍惚想起了方才他在大街上的见义勇为之举,暗叹人不可相貌,前一刻还是救世主,这一刻就成了扫帚星了。古人有言,甲之砒霜,乙之蜜糖。见义勇为的壮士你将饮蜜糖之时可曾想过,那将吃砒霜之人,他会是什么感受啊。此刻,我的心似乎被一支明目张胆的暗箭射中,援弓缴箭的是方才见义勇为的壮士。
“不知兄台是怎的了,如此美酒佳酿为何迟迟不肯下筷。”对面那个家伙终于把他的破扇子放下了,右手执箸抬手欲夹菜,手势优雅娴熟。正是他那极其优雅的手势伤透了我的心,我在心中泪流成河…兄台,我应了你的好意是因为我不想被民众当成那啥贼游街示众,虽然我万分感激你却不代表你可以讹诈我!我一时火气上头,也不顾什么尴尬,挥手就打掉了他快要碰到清蒸鲥鱼的筷子,尔后望着他诧异的神情,生硬道:“啊!你看,你先吃个胡麻饼嘛!胡麻饼是主食······对!你先吃点主食!”一段话说完我都觉得自己好修养,接着就开始找胡麻饼摆哪儿。折扇男忽然收起了惊异,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喔顺着鲥鱼看过去,驼峰、牡丹炙、燕翠······独独没有胡麻饼,连最便宜的肉糜汤都做了朵花,想来是没有便宜的菜。
我的心卡了一卡,心说完了,今日就不该出门的,饶是春光大好也不该出门的,竟摊上了这么个事儿。这算是个什么事儿啊!我在心中将这位气定神闲的折扇君祖宗十八代都挨个问候了一遍,最后狠狠问候了一下折扇君,这才略感轻松地微微抬头往上眄。正当我对上折扇男高深莫测的眼睛时,刚欲开口便打住了,缘由是折扇男已然出声:“我不明不白地诓兄台一顿饭,看兄台方才的作态,可是囊中羞涩了?”我一愣,心说是啊是啊,你也知道我囊中羞涩啊,先前买书的钱还是借依恬的呢。嘴上却只得说:“不打紧,不打紧的。”“哦?”折扇男不知何时又把扇子拿了出来,打着扇子笑道:“那这一顿便是兄台请在下的喽?”“怎么会······”我讪笑道,“诚然,郎君今日见义勇为······”“是了,这顿饭便算作是谢礼。”折扇男啪地合上扇子,肃容道,“真不好意思,劳兄台破费了。”
“喂······”我不禁满头黑线。兄台好功夫,杀人于无形之中。于是,我开始喝闷茶。我默默地喝着,喝了半天也没喝出是明前龙井还是雨后初晴。待到盏浅茶残之时,忽然,折扇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表示我受惊不小。折扇男虔诚道:“方才都是玩笑话而已,望兄台不要介怀。这一顿,自然是在下掏腰包的。”我亟亟给他倒了杯茶递过去,表示心领神会,没有在意那些细节。其实他这样让我很是欣慰,这种感觉就好比某位小少爷第一次见夫子,闹腾得夫子万般头痛,却在突然之间学乖了,夫子很是高兴。所以,气氛由此缓和了不少。“对了。”这折扇男道,“这本书还与兄台。”说着他从衣服夹层里取出绢本,递给我。我小心环视四周,又万般小心地收了起来。折扇男则悄悄凑过来,压低声音对我说:“今次知晓了一位同道中人,人多耳杂处不好交谈,往后再请君至吾府上,再作一番长谈。”我也有些不好意思,随口客套:“那是自然的。”“既如此,还不知兄台姓名呢,今后更如何寻尔?”折扇男道,“诚询兄台尊名。”“哦,在下姓苏,单名樾,因未及冠,故无表字。”“苏樾······”折扇男低眉微吟道,“苏樾,樾是好字,苏君往后若是要冠表字想来从长二字极佳。”“愿从君言。”我心说樾当然是好字,前朝孝武皇帝亲自选的字当然是差不了的。“那,兄台如何?”
“我?”折扇男又打着扇子道,“巧与苏君同姓。长安苏蒨,字子华。”我打了个寒战。我发呆间,折扇男已然起身,招呼小二过来道:“将这扇坠儿收好了”他把通透盈素的扇坠扔给小二,转身拾级而下,“今日恰巧没带钱,拿这坠儿先赊着。”“记得交给你们老板,我明日再派人送银子过来。”彼时,苏蒨已离开了二楼,我却仍坐在未动分毫的食案前,攥着一盅残茶神游物外。苏蒨其人,我可说熟知却又能殊不知,原因是他家母家乃是同前朝孝武皇后同出洛阳沈氏。孝武皇后乃是慕连贺的生母,武帝的帝后,又是洛阳高门沈君复家的嫡女,与她沾上关系,便是可荣誉全族之事。苏蒨的生母是沈皇后的二妹,虽不是嫡出,好歹也是洛阳高门女,最终嫁给了骠骑将军的儿子文昭县子苏衎,封为梁国夫人。三年前武帝驾崩,慕连贺服完丧期后赶往东都洛阳提前行冠礼。当时苏蒨恰好年满二十,他二人又是表亲,逐一同在沈氏祠堂行了冠礼。我当时也在,只是没太关心慕连贺行冠礼之事,倒是更在意洛阳的夜市,致使他们还在祭祖时我就已经站着在打瞌睡了,对苏家的这位没留意看。先前提到了慕连贺是个纨绔,但他那个纨绔跟苏蒨这个纨绔比起来,简直是小孩子过家家。话说洛阳沈氏很有钱,有钱到富可敌国,而且对男嗣很是纵容。苏夫人在嫁人前就很受家中长辈的喜爱,嫁给苏衎时沈家给了笔丰厚的嫁妆,据说拿骡车装了整整六十六箱珠宝,眼红了百官。苏蒨出生时,苏夫人的娘家又差人送了几十个仆人合数十箱珠宝到文昭县子府上。沈家的长辈们准备将他接到洛阳养大,便又给骠骑将军送了几个歌姬。黔首言:“女子富养,男子穷养”,沈家可不信这一套,从小到大苏蒨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差摘星星了,偏偏他生性浪荡不羁,喜与江湖走马结交,且凡事不经大脑。就在行完冠礼的当晚,苏蒨和慕连贺连伙烧了沈家的老祠堂以泄愤······
准确的说,我与苏蒨并不相识,所以他也不应该认出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