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连绵的群山覆盖著初雪,从远处蜿蜒而来,环绕在我们四周。斑驳的山壁泛著浅灰色,在我们快要看不见的地方与天空融为一体。

只是初寒,南边不见得有多冷。加之又有山脉的包围,聚住暖气,天气竟透出种异于春日的温和。

坐在临时搭建的帐篷边上,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一切都还没有很糟糕,一切都还没有定数,只要熬过了这个冬天,不被饿死,不被恶疾整垮,就能回乡了。

正自我慰籍,忽然有个人横冲直撞,从我们的帐篷边上疾驰而过。强劲的力道压在我胳膊上,我赶紧回头看,身后的帐篷塌了个大洞,树枝树叶散落的满地都是。正要怒喝几句,那人已然从我身上起开,低着头,连连道歉。

我看看他,又看看破破烂烂的帐篷。虽然住人勉强,但毕竟是自己辛苦搭出来的。我怒气未消,可人家已经道过歉了,只得蹙眉道:“你走路不长眼啊。”

那人连连称“是”。我没好气补了句:“爷我大人有大量,今儿个就饶了你。你往后也要注意些,如若再碰撞了个谁谁谁,就不一定都是爷这么好说话的人了。”

那人又紧了紧环著胸的双臂,低著头一言不发。我奇怪地多看了他几眼,才反应过来,他怀里的大概是个热汤饼。方才听人说吴兴太守在城墙下发放救济粮,父亲和子并也去了,留我看著“地盘”。

那人站在这儿一动不动,仿佛入定。

我看不下去了,清咳道:“还不走?”

微微抬起了头,两道明亮如星辰的视线对上我的眼。怔楞住,又即刻回过神来,喝道:“他奶奶的还不走!”

那两道视线依依不舍地从我身上挪开,脚底抹油,刺溜一声没了人影。

“切,又是个贪图美色的。”兀自喃喃道。

我叫韩蛮子,会稽山阴人。寥落十几年,可谓生不逢时,生不逢地。我生在乱世,长于贫贱,家里是卖草鞋的。如今天下群雄逐鹿,各地狼烟四起,民不聊生,想要较为安逸的生活,凡是家里没点家底的,得,都别想了。

卖草鞋卖草鞋,说白了,比乞丐也好不了多少了。但当乱世,家中稍富裕的人免不了各地奔走避难,脚上之物,除草鞋外莫能尚之。是故,我家这一编草鞋的好手艺让我们攒了些微薄家财,走南闯北,四海为家,足矣。

当然,别人愿意买我韩氏草鞋,还有个重要原因,那就是——我韩蛮子的绝世美貌。

你想啊,当一个美人站在大街上,挑著竹担,卖草鞋,扶风弱柳笑容和煦,你照不照顾生意?诚然,这不是我说的,是从前在会稽的一个玩伴说的。彼时我才十岁有三,一听他拐弯抹角说我像姑娘,气得我当即卸了竹担追著他打了七八里地。他是村里头唯一一个西席的儿子,平日里说话都带几分酸味,骂了人都能让人觉得他肚有墨水,佩服得紧。我想打他很久了,恰好寻著由头,暴打了他一顿,既出了气,又料他不敢与自个儿爹爹汇报,恐丢了面子。

如今过去三年了,去年我家为躲避侯景叛军而流离在外,他家却选择留驻会稽,大概是他爹爹选择了他们读书人口中常说的忠义为君罢。

说来可笑,自身难保的人了,还谈什么忠义,不是自寻死路么?要是我,管他什么忠义不忠义,为君不为君,撒丫子能躲多远躲多远。

不过,也正是要这种迂腐透顶的人,某些话说出来才可信。

比方说——韩蛮子丽色殊容,天下少有人能媲美。若心术正,将为天下福祉;若不正,则为祸天下。

这话是当年我在屋外偷听那小子的爹爹教书,被抓到后留著山羊胡的先生说的。我当时小,不明白此中奥义,后来心中了然,不禁佩服先生好厉害的识人功夫。

就在去年,侯景叛乱未平之际,我在城南李家大娘的茶棚听闻了侯景出兵之凶猛及大梁军士之愁云惨淡连战连败后,回家与父亲感慨一番,大概是说,不是侯景军威勇,而是大梁太窝囊,父亲回赠我一白眼:“似你这般的,不生在王侯将相家都叫祸害。”正待狡辩,手里的羊奶已转入并弟手中。辛苦半天连碗羊奶都喝不到,我自然不甘心。伸手去抢谁料遭竟到并弟奚落:“哥,为了你的绝世美貌,就当减肥罢。”我:“……”

想想当初,再想想现在。虽然乱世流冗好歹也是一家团圆,没什么好抱怨的。

正打算修理修理帐篷,好在秣陵多住几个晚上,并弟的声音已经从远处传来了:“哥!”

连续了数个阴天,今日总算是出来点日头。阳光是从并弟来的方向照过来的,我抬起头看我这个幼弟,稚嫩的脸庞在耀眼的阳光下看不清楚,徒剩下一个瘦弱挑拔的身影,一路向我奔来。

他跟我三年前一样大,十岁有三。不过,似乎比我那时还要瘦些。

“哥,我抢到吃的了!”



p.s.这是跟龑玥合作的文,应该会尽快完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