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陌上桑


        陌上桑,摹不出你个模样。满手丹青,一身墨香。相思,在宣纸上流淌。

        一幅画画了八九遍也不是你的影,我知道,巴掌大的一方墨里,研磨开便是你碧涛流转的眼眸。我也知道,早已经有无数个你住在我的心里。扎着总角辫骑竹马的你,望着糖葫芦咬指头的你;总有许多问题,问得夫子都无言以对的你,总是不知安分,闹得父亲也哭笑不得的你;还有,从不在人前落泪,却躲在假山后面独自哭泣的你。或者,是如今那打着紫竹瘦骨油纸伞的你,穿着细摆步摇流苏裙的你。她们或立或坐,或走或停,一颦一笑都似风起涟漪,牵动湖心。自从父亲将你牵到我面前的那一天起,你那明亮的眼眸在我心里就再也没有闭上过。只一眼,我生命中的半壁江山都已经沦陷给你。

        可是我手里的笔,起起伏伏来来去去轻轻重重,怎么下笔都不对。就算只是一点点,都怕败祛了你的眉目间的颜色。

 

        去年的晚春,又是满城落花的时候。桐城三月,桐花纷纷洒洒的飘扬。飘进了书塾,落在夫子的胡子上;飘进了茶铺,落在旅人的茶碗里;飘进了待嫁女子的闺房,落在胭脂盒上;飘进了酣睡孩童的梦里,落在童年里。三月雪茫茫,这些后知后觉的桐花,散去它半生的力量,给另一半留下期待。

        院前的井里也浮着几朵花蕊,清晨的水里也有淡淡的甜味。房檐下,不知是哪来的燕儿,衔枝啄泥,忙碌地构筑着新巢,想必那泥土和树枝里也有桐花的记忆。你从屋里出来,走到井边,望着双双对对进进出出的燕儿,独自轻声吟到:“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那神情像是久居在一间幽闭已久的小屋里,面对轰然而入的阳光和清风一样,眼睛不含任何杂色。我从未见过你这般表情,也未曾想过你有如此温婉的一面。刹那间,我就想为你拂去滞留在你黑发上的落花,牵你的手去看那双飞的燕,看戏水的鱼,看尽春花秋月夏雷冬雪,看尽长河落日大漠孤烟,我们一起,一起看尽天地浩大。

        我往你旁边更近一点的地方挪了一步,说:当再逢三月雪时,我便为你撑伞罢。

        你瞅我一眼,却转身走开了。

        我时常想着在这么多年年岁岁的日子里,你实在不是讨人喜欢的孩子。小时候,你同男孩子们野在一块,爬树掏鸟窝,下水捉河鱼,骑着竹马,你是冲锋的将军,挥着木剑,你是行侠的剑客。你依依呀呀的喊着,在我面前跑来跑去,用你那稚鸟般的嗓音叫我:“纭桀胆小鬼,别哭了。谁欺负你?姐姐替你打回来。”然后真真一副找人算账的样子,气势汹汹的杀出门去。却恰巧遇到了路过门前的父亲,一把便将你抱在怀里,问道:“小将军又要去讨伐谁?”便要用胡子扎你的脸。父亲常说你没有一点姑娘的样子,却疼爱你如同亲生女儿一般。在书塾的时候,夫子让默诗经,你却画了小河,画了小树,还画了两只形状怪异的小鸟,夫子不知这为何物,可在你看来,关关雎鸠就是这样的景色。童子何知?不知才是最美。好不容易长大了些,安静了些,母亲给你梳了日益漂亮的发髻,戴上了的青光盈盈的玉簪,下巴渐渐露出了细腻的轮廓,可是嘴巴依旧不饶人,虽不算刁钻刻薄,但凡是招了你的人,无论是洛城行商家财万贯的公子,还是不请自来纠缠不清的媒婆,都被你三言两语呛个半死,我也未曾在你面前讨了好去。

        可是就是这样真实的你,却是我最喜欢的人。外表坚强内心柔软,看似蛮横实则善良,聪明伶俐却又有时候傻得让人心疼。你像是一个从遥远的彼空跑的我面前的星辰,越发清晰,越发明亮。

 

        只在一个星骸沉浮的夜晚,天上的满月倒影在我的杯子里,酌一口却是桂花的香味。你和母亲像两个小孩般数起了天上的星星,从北斗数到斗宿,把月亮也算了进去。父亲瞧你们输得起劲,也跟着抬头瞧了一会,望得出了神,吃得胡子上都挂着月饼的残渣。你转过头拿起手帕递给他,问他数到多少了?可否有母亲数得多? 父亲愣了一会,低头却说:“荧惑遥光有变,太平天下不会再有。”母亲白他一眼,呸一口,说他只会说些败景的话。你望着他们吵嘴的样子,笑道:“若真是星象天命,我们凡人也无可奈何,只要一家人开开心心平平安安的多度一日便是一日,真到了那天,便也足够。”父亲回过神来,扭头望着你,捋捋胡子,脸上的皱纹深深浅浅的堆叠起来,笑问你,问你可否愿意嫁给我,那样便真正成了一家人。母亲又呸他一口,说:“真是老糊涂,绾珏就是我们家的女儿,怎么不是一家人了?”你望着他们,咯咯的笑个不停,眼神却平静得像是山涧的暗泉。

        我看着月光从云影里漏出来,影影绰绰的围坐在你们身旁,心里突然涌起莫名的滋味,似乎这样下去就很好,但似乎又不是。

        后来,过了落叶的深秋,过了结霜的初冬,一日给书房添炭火时,母亲站在窗边,望着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突然说道:“绾珏虽说大你两月,可是她父亲战死沙场尸骨无存却还被人诬告,最后连个像样的坟头都没有,母亲又不知所踪,心中许多苦楚不是我们可以明白的,无论今生缘到何处,你可都要好生照顾她。”我心头徒然一颤,望着炉边散落一地的木炭,自顾自地、狠狠地点头。

        再后来,我忘记了除夕年夜的烟火,忘记了十五元宵的灯会,只记得那时星夜回暖的云色,和你身边鱼贯而出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