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从军行


        世间终究是乱了。有小道消息说,师溱汎的大军已经攻下柳城。

        大街小巷,商铺酒楼,你都能时不时见到惊讶瞪圆的眼睛,听到情不自禁的呼声,各种渠道各种来历的各种消息,人们相互打听,暗自盘算,最终产生同一种结论——师溱汎打过来,桐城一定保不住。城门外歇脚的行人扭着头往西边眺望,似乎在视线尽头外暗藏着千军万马,城南暮云楼的掌柜时不时抬头看看天,似乎从阴晴云雨里能看个预兆端倪。去城隍庙烧香的人更多了,烟雾缭绕,这薄薄的烟火也许真能阻止万千敌军。左磐街倒一直都是越混乱越热闹,那些刀枪不入的宝甲和削铁如泥的宝刀,走私的私盐,发霉的大米,甚至还有人卖可以命悬一线时起死回生的神药都正赶着好时候。

        我按父亲的意思,穿过全城,顺便去仓库清点了一下储备的粮草和军械。父亲那虽然还没有收到确切的军报,但是从人们口耳相传的消息来看,柳城确确实实是被破了。

        但是非常奇怪的是,到现在都没有难民涌入桐城。柳城往东一路过来大都是平路,难道难民们都选择去西边渡江?这不大可能。那么只剩两种可能,要么柳城被破是谣言,要么是被突然袭击,突然到以致全城军民没有几个跑出来。若是如此,这个师溱汎比传闻中的还要难缠。最近一次在叶宿江与武曲军遭遇时,师溱汎不过五千余人,却把三万多的武曲精兵玩得头晕眼花,损兵折将,最后还能全身而退。如若真是攻打柳城,师溱汎就算再怎么天纵奇才,这样的攻城硬仗不比野外捉迷藏,没有两三万人是没有办法打的。最好的可能,师溱汎在柳城虽胜犹败,打得只剩千把人,但是从现在像死了一样音信全无的柳城来看,师溱汎他要有着怎样的兵力才能牢牢控制住那么多张嘴那么多条腿。也就是说,数千守军的桐城现在很可能正在一只老虎的掌中,只要老虎轻轻一吼,桐城就能散了架。

        但若是如此,虽然糟糕,却也不是最坏。

        父亲从军营和城楼上巡视回来,脸色比我想象的要好些,看来城防方面没有大的问题。至少,桐城现有的守军没有问题,能不能敌得过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把仓库的情况和听到的消息告诉父亲,也谈了谈自己的想法。父亲脸色渐沉,手里的茶杯也放了下来,扶着下巴,说道:“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我微微欠身,转身出去,关门的时候正好看见你走过来,手里牵着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小男孩。我张张嘴,却不知道要先说些什么。有时候,千言万语却只是沉默。你面无表情的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屋里的父亲,不与我说话便走了进去,还顺手把门关上了。

        你总是这样,莫名其妙的就不理我了,不说为什么,也不让我解释,甚至有时我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

        春来风暖,现在是百花齐放的时候,院里的桐花却依旧是一片绿色。再过月余便又是桐花盛开的日子,只是不知今年落花时,你的身边是何人。

 

        父亲决定征兵了。征兵令一下,就说明了很多事情。说明了柳城确实被攻破了,说明了师溱汎确实要攻过来了,也说明了桐城确实兵力不足,难以抵抗。有钱的人们已经开始收拾行李,安顿家眷,准备到别处避避;没钱的人们砸锅卖铁,购买粮食,准备苦熬过兵灾。债主们天天上门催债,在欠债的人家门口守着,生怕明天就找不到人了;不少的店铺已经歇业了,老板们把自己和货物运走或者藏起来。粮价日日翻新,有的米铺进货不断却拒绝出售,屯货居奇,居心昭然。

        有传言,柳城周围村镇里的铁矿,甚至铁锅锄头铲子都被师溱汎或征或买收掉了;从西边来的商贾说师溱汎已有八万军士,半月前还跟他买了大量的炭、油等烹饪用品;探子来报,柳城周围都是营寨,铁桶一般,无论什么人都不准进,也看不到人出来。这么算来,就算再征兵,桐城守军硬拼也肯定不是师溱汎的对手;固守城池,凭这样的城墙塔楼和粮草装备也只是拖延几日,等待援兵或者,投降。

        父亲现在眉头一定打成了死结。我从征兵处回来,征兵令已经下了数日,现在却不过是这么个情况。平时很多人都是想着混点军饷,而现在,除非是真的没有活路了,否则没有人会在这样的时候往别人的虎口里跑。

        回到院里,我看见你拽着那天带来的那个小男孩,他一脸不情愿的样子,眼睛红红的。我走过去,蹲下问他,问他这是为什么不高兴呢。他先抬头看看你,再看看我,说:“我要去当兵,绾珏姐姐不让去。”

我心想,这么小的孩子跟着折腾什么,笑道:“为什么非要当兵呢?是想玩打仗的游戏么?”

        “不,打仗不好玩,都是死人。”他这么回答我。

        我有些惊讶,抬起头来望着你,你垂下眼来,略略叹了口气,说:“他要去给他的爹娘报仇。”

        “报仇?”我情不自禁拉住了这孩子瘦小的手,对谁报仇?师溱汎的军队?你定了定神,接着说:“之所以迟迟没有确切的军报,是因为柳城守军全军覆没,甚至已经被彻底屠城,男女老少一个不留,只有少数的孩子被吓晕过去,埋在死人堆里活了下来。”

        屠杀。我最不愿意猜到的事还是发生了。也许你早就知道了,可是你不愿说;也许父亲也猜到了,但是他不能说;也许许多人都猜到了,只是大家都不敢说。

        “那日我在城西的树林里看见他,就把他带回来了。”那孩子默默听着,眨眨眼睛,眼泪就滑了下来,我突然像是看见了多年前被父亲牵到面前的你,在赵伯伯的灵堂上,父亲对我说:以后绾珏就是我们家的人了。你站在父亲身边,表情淡然眼眸明亮,泪水却无声无息的落下。

        那一刻,就像是缓缓滑下的星子,坠落在小小的湖泊里一般。从湖心开始,满身涟漪,从此,便开始了不一样的生命。

        我抱着这孩子,像是抱着多年前流泪的你,轻轻拍他的后背,说:“别难过,你先还太小。你要好好听绾珏姐姐的话,多吃饭快长大,等有一天你像我这么高了,你就可以报仇了。”我一边比划着一边笑着拍着胸脯说:“别着急,哥哥先替你去参军,好么?”他身体微微颤抖,喉咙里抖落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嗯”,却哭得更大声了。

        你蹲下来,把他拉过去,帮他拭去脸上的泪水,柔声道:“狄胤,你先回屋去,姐姐有话要和纭桀哥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