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她出生时天生异象,逆时飞雪,所以她父亲为她起名“倾雪”。
她生在官宦人家,父亲李毕是个四品的京官。若在外阜,这四品官倒是能做一方土皇帝。可这里偏是京城,慢说四品,便就是一品二品的要员那也是随手就捞个一大把。区区四品真真上不得台面的。
原本她的命运该如一般官家千金那样,嘻嘻哈哈地过了幼年,懵懵懂懂地怀春思怨,最后在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下找户适合的人家做妻,相夫教子过完一生。一切本该如此。然而,命运却和她开了一个玩笑。
她六岁那年,皇帝立储,举国欢庆。她父亲是礼部官员自当料理各种事宜。因缘际会,她不止得见圣颜,更得一句“此女必成绝色”的金口御批。由此她的人生走向了另一条轨道。慕名登门者不知凡几,一夕间,她俨然成了京中最有趣的玩赏,人人称艳。
一年后,她的艳名终于惊动了那个最不该惊动的人。当年方十七的太子站在她面前如同赏画一般啧啧称奇时,她尚不知她此生将与这个少年纠缠到死。
01
“奉天承运,皇帝诏日:李氏有女,乖巧灵捷,深得太子心悦。特招其入府以兄妹之礼相待,随侍左右。钦此。”宣旨的太监合上圣旨,挑眉相递,“李大人,咱家给您道喜了。”
李毕诚惶诚恐地接过圣旨还礼,与那宣旨太监寒暄了几句,塞了两锭银子做谢。待宣旨太监离开后,李毕皱紧眉头,心中万是不舍。他看着面前的小女儿,虽说年幼,却早已出落的如花似玉,他不由想起当日为女儿批命的术士之言,“李氏一门,成因此女,败也因此女。所谓祸福相依,乃是劫数。若想保全,唯有……毁去容貌……”。当日李毕闻言大怒,命人将术士赶了出去,全当是江湖人信口雌黄讹人之说,到今儿猛然想起,方知那位术士所言并非全是欺讹。但如今圣旨在手,他又能如何?
李毕心中万难,想那天家门第怎生的艰难,世谓伴君如伴虎,自己这小女儿年方七岁,正是天真烂漫不知深浅的年纪。只怕一入宫门便就生死难料了。
年幼的李倾雪虽说尚在懵懂,却因当年那句圣言而经历了许多。旁的不说,单着看人脸色猜人心思的本事倒是长进了不少。她踩上小凳抬手按按父亲的额头,细声说道:“爹爹不愁,倾雪会听话的。”
李毕长叹一声,将女儿搂在怀中,木已成舟,一切全看天意了。
02
初入太子府,李倾雪心中有着好奇也有忐忑。早先,宫里派了一个教养嬷嬷教她各种礼数和言行规范,足足学了大半个月才算有模有样。踏进府门,大门在身后慢慢关闭,刹那间她心头闪过一丝莫名的痛楚,年幼的她尚不明这种疼究竟为何,直到许多年后,她才明白那痛叫做离别。
李倾雪随着嬷嬷来到正堂,太子殷玄祯早早等在那里。待李倾雪见礼后,殷玄祯上前细细端详,“每次见你都觉得心旷神怡,日后你也不必拘束,在我这太子府,你就当自己是个小姐,不必委屈自己。”殷玄祯抬手摸摸李倾雪的头,“我母后福缘泽厚,唯独没有女儿缘。我同胞兄弟诸多,却没个妹妹。在外你唤我一声殿下,在内你便叫我一声太子哥哥便好。”
李倾雪怯怯地抬眼望去,只见面前的少年高挺俊秀英姿勃发,一身的贵气威仪,但言语间透着温柔亲昵,她不由暗暗舒了口气,展颜笑对,甜甜的叫了一声“太子哥哥”。
这突如其来的笑容骤然冲进了殷玄祯的眼帘,天真带着信赖的笑容透着稚气还有更多无言以表的惊艳。此时的殷玄祯尚无男女之情的萌动,有的只是夙愿得尝的喜悦,“太好了,我终是有了一个妹妹,哈哈哈……”殷玄祯弯腰一把将李倾雪举起,随行来得教养嬷嬷惊恐地叫道:“太子殿下,不合礼不合礼啊。”
殷玄祯侧首冷睇,教养嬷嬷一惊,慌忙禁声跪地。殷玄祯未再言语,只将李倾雪抱在怀里,任她坐在臂弯上,搂着他的脖颈。“走,哥哥带你去看看你的卧房。”殷玄祯柔声对李倾雪说道。
小姑娘甜甜的回了一声嗯,任由殷玄祯抱着她离开了正堂。
多年后,在李倾雪临终前,她不由回想起初入太子府这一幕……若是当年她没有喊那一声太子哥哥,是不是他们的结局会变得不同?
03
世事无常生死不速,两年后先皇宾天,太子殷玄祯继承大宝,改元丰祯。李倾雪随殷玄祯从太子府搬进皇城内廷。不过几日,年少的李倾雪便意识到了自己尴尬的身份。她不是皇族,也不是御封的异姓公主,既非殷玄祯的妻妾,又非内廷宫人。她对殷玄祯的称呼从太子哥哥变成了皇帝哥哥,可是她却并没有一个公主的名分,而殷玄祯也似乎无意给她这样一个名号。于是,在内廷中便多出了一个倾雪小姐的称呼,无衔无品,非亲非故。
内廷宫人对于李倾雪的存在多有揣度,窃窃之语不绝。纵然年少无知,但李倾雪却十分明白自己的处境已然不再是太子府那般自在逍遥。
殷玄祯对李倾雪的宠爱不曾因为身份的变化而改变,他依旧怜爱着这个妹妹,倾尽所有只为让这个连挂名都算不上的妹妹展颜欢喜。
新皇即位,后宫亏缺,一干朝臣纷纷做起了媒婆生意,一日三本谏言新皇娶妻纳妃。殷玄祯被一班老臣弄得烦不胜烦,每日只有在李倾雪这里诉诉苦,找寻些安慰。直到半年后殷玄祯娶一后纳三妃,这才算堵上了朝堂悠悠众口。
然而一则传言却避开了殷玄祯的耳目在朝野间流传——
一后三妃的确立并非殷玄祯的主意,而是那位倾雪小姐看着画像挑的。
这则似真似假的传言传进了每个朝臣的耳朵,有人嗤之以鼻,有人忧心忡忡,有人打起了算盘,有人作壁上观……而李毕则幽幽的叹了一口气。他怕,怕极了,他怕传言是真的,也怕这是假的。他怕女儿真的能左右新皇,他也怕女儿根本没有分量。区区四品,他连上朝都只能在殿外候着听宣,他又有什么能力为女儿挣得一点半分的安心?
人总是在被老天拨弄着。李毕前半生兢兢业业为国为君,不曾想过投机取巧,也不曾贪恋权势名利。可是谁能想到,一则传言让一个耿直的读书人起了他念。为了女儿,李毕生平第一次渴望权势,足以让皇帝不敢轻动的权势。
多年后,受缚于刑场上的李毕回想自己的一生,不由老泪纵横,他原只想保全女儿而已,却不想一步走偏,步步难正,最后不止没有保住自己,更将女儿一并连累。老迈的李毕心中有悔有愧,权势终究把他从一个慈父变成了一个贪婪的怪物。
04
丰祯五年,叔王起乱。殷氏三位王爷纠结朝臣意图谋权夺位。此时年仅十三的李倾雪已在宫中做了五年的倾雪小姐。她的天真和稚嫩早已在时光中历练出了聪敏和机警。三王之乱在殷玄祯的迅捷和强悍中不过数月便被镇压。而经此乱,殷玄祯也从风发少年蜕变成了一位权谋帝术透着狠厉的君王。
三王之乱中,李倾雪为父亲出谋划策,使得李毕在逆乱之中独树一帜,力挺年轻的皇帝,并身先士卒得以功成名就。三王之乱后,李毕由区区四品直升当朝一品,可谓是平步青云。随之而来的权势给了李毕从未有过的欣喜和尊荣。而一切也由此一发不可收拾。
原想在女儿及笄前将其接出内廷的想法已然在李毕心中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欲将女儿拱上妃位的痴想。李毕不止想了,他也如此做了。
多年后,李倾雪在天牢见父亲最后一面时,已是阶下囚的李毕如是说道:“李府一门得此下场实乃咎由自取。唯可怜你平白担上污名,一生葬送在华丽宫阙,此乃为父的罪孽。”
那时的李倾雪一身富贵雍容,与那肮脏的天牢囚室格格不入,她在父亲这番似悔似歉的话语之后,仅说了一句,“爹,我不恨。”
而后多年,李倾雪临终前,依旧如是说道:“我不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