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里,殷氏兄妹相对而坐。殷承麒为人虽说表面上玩世不恭游戏人间,整日里揽红拥翠不问世事的模样,但骨子里到底还是难以抹灭其温柔良善。他静默片刻便直言说道:“谪凰,你我兄妹不是外人,我自小看你长大,虽说愚兄无能为你谋得更多福气,却仍不免为你忧心,慢说出几分心力,便是让为兄以命相报,自也不在话下。你我兄妹生在天家,是福是祸都是命数,由不得挣抗。你如何打算,为兄便是猜不得十成也能蒙个七八分。你便与我吐真又何妨,如此憋着自己怕是你那身骨要吃不消的。”

殷谪凰闻言清灵一笑,“二哥哥之心谪凰是知道的,心里甚是感念。哥哥大可将心安然放在肚内,妹妹我不是那种会委屈了自己的人。一还一报,妹妹还是懂得的。哥哥在人前放荡形骸任人鄙夷,个中滋味我怕是难体毫分。我见哥哥如此心中也是郁郁。哥哥之才不亚于当世鸿儒,治国肱股,只奈何亲娘出身卑微,无外戚相辅,才落得如斯境地。尽管亦有旁人揣度哥哥此举乃是韬光养晦,而我深知哥哥其实全无争名夺利之心。”

殷承麒蹙眉摇首,轻叹道:“何必左右而言他。谪凰,你向来不是无的放矢之人,你究竟怎生打算的且与为兄说道说道。”

殷谪凰笑颜骤盛,起身上前,耳语道:“二哥哥,我要这天下给承凤陪葬!”

“你!”殷承麒猛地掐住殷谪凰的脖颈,眼中透着愧疚和杀意两重不相干却又搅合在一起的复杂情绪。殷谪凰淡淡一笑,从容相对,“二哥哥,果然你才是母妃的好儿子。想来也是可笑,母妃贤淑纯善,将你教导得识礼知义,便是你见识遍了那地方的种种腌臜污秽,却也还是这般温善。”殷谪凰一顿冷笑一声,“偏不知我这般心无伦常之人究竟像谁。”

殷承麒愤恨地撒开手,压声呵斥道:“今日我权当没听到。日后你若再如此大放厥词,休怪为兄手下无情!”

殷谪凰依旧柔柔轻笑,不疾不徐回到座位上,款款落座,“二哥哥想必还不晓得那个司徒晓的名号吧?好巧,妹妹恰好认识个走江湖的朋友,时不时讲些江湖故事。听说这位司徒晓正是眼下风头正健的人物。二哥哥要是不嫌弃,便听妹妹慢慢道来吧。”殷谪凰无视殷承麒眼中的阴郁,自顾自得岔开了话题,讲起了江湖故事。

说起司徒晓便不得不另一个人,那就是他的外公司徒我。想当年司徒我年轻那会儿也是江湖有名的邪性浪子,相貌自是不在话下。后来娶了当年江湖美人榜上人称“瑶池仙子”的女侠刘贞儿,生个女儿不但承袭了父母八九分相貌,更是深得父母真传,端是才貌双全美不胜收。如此这般的江湖美人竟嫁给了一个相貌平平的文弱书生,一时间武林哗然。若问为何她万里挑一却挑了这样一个人,那只能说司徒晓他爹不但才学过人,更是个痴情胚子。为了爱妻不但舍了功名前程,甘愿弃庙堂而就江湖,更是放下了男儿尊严诚心入赘,生子冠上了妻姓。

话说司徒小姐生了儿子,待孩子满了周岁,便压不住内心对江湖的渴望,把孩子往老父亲那里一丢,拉着丈夫便又出去闯荡江湖了。所以司徒晓自幼便是由外祖抚养教导。

司徒我,江湖人送了个名号——“邪医”。司徒我曾说:“什么医者父母心,什么救死扶伤,统统都是屁话!我救你是人情,不救你是道理。凭什么我会点歧黄之术就得为你劳神劳力,呕心沥血的?”

是故,司徒我医术精湛,堪比华佗在世,但江湖声誉极差。每每救人先看顺不顺眼,再看有不有趣,总是先整得病者死去活来,再狮子大开口。越是武林中人折腾得越惨要的钱越黑。对此,司徒我理直气壮:“凭什么你不爱惜自己的命,我还得砸银子舍本钱地救你?有本事受伤,就有本事受罪。我不让你好好体会一下生命不易,岂不是枉为医家?如是这般苦心,尔等竟然不能理解,真是猪狗不如,蠢钝赛驴!”

司徒晓自幼便在外祖身边长大,深受熏陶,虽说不觉得外祖理亏,却也不懒得学外祖一般与人呛词儿。自古医毒不分家,于是司徒晓索性钻研起毒物,不愿以医者的身份行走江湖。而使他闻名江湖的除了精湛的使毒手段,更为人乐道的是他的调香技术。

司徒我疼惜外孙,又恨外孙生性孤傲。司徒我出道江湖以医术闻名,自己的外孙竟然是以一身绝妙的使毒手段和调香技法绝冠江湖,老人家每每想到此便咬牙切齿,恨不能将外孙塞回娘肚重来一回。然而,也只能是想想罢了。唯一能自我安慰的便是,好歹自家外孙的解毒功力在江湖也是首屈一指,自己那身医术也就算是后继有人,不枉自己来这世上一遭。

“当年我面容俱毁危在旦夕,恰好司徒老先生偶过京城,蒙他相救妹妹这才捡回一条命。”殷谪凰缓缓说道:“那日众人皆以为此人年岁不过五旬,哪成想老先生驻颜有术,时年已是耳顺过半。真真的江湖奇人。”

殷谪凰婉婉道来,时间不知不觉间过了一个时辰,司徒晓和姬悱恻也回到正堂。殷承麒赶忙上前相询。

司徒晓淡淡回道:“药已服下,静养数日便可下床稍动,不出一月伤口自可痊愈。只不过……”司徒晓一顿,殷承麒忙问:“不过如何?”

“只不过伤及心肺大脉,恐六殿下此生不能习武练器,出入只能乘车坐轿,便是骑马慢行都怕是妄想。”

殷承麒闻言松了口气,“无妨无妨,端是没指望他身先士卒做个军前将帅,不能习武便算了,也省了麻烦。”殷谪凰也暗暗轻吁颔首以示。

司徒晓复又说道:“以六殿下目前的状况,好生调养即可。只日后随年岁增长,怕是到了苦寒时节要遭些罪的。日后免不得入冬进补防寒,入夏消燥防暑。八公主,在下有贴方子给你,你着御医照此煎制,按时令相服,四季不断月月相续,在下保证五年后六殿下恐寒畏暑之症可解。”

殷谪凰接过药方,粗粗阅过,妥细收入怀中,“劳先生费心了。改日本宫定差人登门道谢,先生所需将不吝相赠,还望先生万莫推辞。”

“在下先谢过公主殿下了。所需之物在下稍后列表呈供,烦劳殿下费心劳神了。”

“本宫自不是小器吝啬之徒。先生大可放心。”殷谪凰淡然相答。

“那是自然。在下便是信不过自己,也万不敢怀疑公主殿下的。”司徒晓似阿谀似嘲讽地说道。

两人这般旁若无人的对话,倒是让殷承麒和姬悱恻面露异样,猜疑揣度中掺杂了几丝不悦。

众人寒暄之际,姬府一小仆端着药盅进来说道:“主子爷,这盅药已熬好,如何处理?”

司徒晓闻言上前掀开盅盖详看细闻,抬首朝姬悱恻微微点头。姬悱恻见司徒晓神色满意便对小仆说道:“你将这盅药送至顾府,务必亲手交到顾大公子手上,万不可经他人之手。若有人阻拦,你宁可原样回府也不可将药交予旁人。”姬悱恻说得正经严肃,不由让人心生警惕。

小仆连声称是,脸色也变得紧张,端药的手微微打颤。司徒晓见状摇头,“你何必吓他。”复对小仆说道:“罢了,你也莫怕。且去把药盅用食盒装妥,多裹两层棉絮。你拿上你家公爷的帖子,我随你同去。”

小仆闻言不由松了口气,恭身退下。

司徒晓转身对殷氏兄妹一抱拳,“二位殿下请恕在下先辞之罪,六殿下暂不宜车马劳顿,今日便留于此处,在下去去便回,今夜当守于榻前,两位殿下可安心回府。”

殷谪凰浅笑道:“不急不急。先生自忙去,本宫还要叨扰爵爷些许呢。”

“那在下先行告退了。”司徒晓说完朝姬悱恻丢了一记眼色便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