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情字长
我转身走出院子，不再回头看你。摊开手，接住一瓣飘落的桐花，它悄悄的掩盖住我手心错综复杂的纹路和微微混乱心情。桐城古道，三月花香，我从后门出去，顺着青石板的长巷行走，手指从褐绿色的围墙上划过，留下淡淡的青苔味。
桐城古道交错纵横的串连起整座小城，像墙上一堆密密麻麻盘根错节的爬山虎，把进城赶集的农夫和备好粗茶淡饭等他回去的妻儿连在一起，把凉茶铺子的老伯和在城外坟头安然长眠他的儿子连在一起，把调皮捣蛋的童子和他们古板却又慈祥耐心的夫子连在一起，把城头守夜的新兵和在家中不能安然入睡的他的娘亲连在一起。每日每日，早市是包子出笼的热气，午夜是打更竹梆的响声。一年一年，熟悉的老屋被拆掉盖了新房，热闹的院落已变得空无一人，旧巷住进了新邻居，小店挂上了大招牌，断了几年的笛声又被重头吹起，还是当年的曲调，却已不是当年的故人。长巷尽头的竹笋长成了竹子，竹子凑成了竹林。我们见过竹子开花，也见过它们枯死，花开花落，来年又都是铺满泥土的地方。拾起黄白色的竹花，仿佛又看见我们骑着竹马奔跑打闹的光景。累了，便相互倚着靠着竹子坐下。抬头，数了比我们两个手指头加起来还要多的星星。夜里，梦中也听见竹子拔节生长的声音。
对我来说，这是千言万语都说不完的桐城。这样的桐城，我闭上眼都不会走错。我记不清自己出生的地方，我也记不清自己亲身的父母，可我不会忘记桐城，这片养育我的土地。
城东的莲花池，夏天那里的荷叶总是气势汹汹熙熙攘攘；城南的暮云楼有位姐姐的琵琶弹得极好；我爱吃的那种糖葫芦只在城西城隍庙才找得到；最最好玩的是城北的左磐街，有各种各样的小店，真假莫辨的古董，来路不明的珠宝，包治百病的仙丹，刀枪不入的药丸，机关假人，武功秘籍，传说甚至还有可以雇到刺客的僻静酒馆。据说只要你付得起价钱，想要什么都可以在左磐街买到。
是的，我确确实实想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在哪，父亲是否真的死了，我想过左磐街会不会有人可以帮到我，我也想过回到安城，去看看自己出生的地方是个什么模样。可是，如果如果，故土是遥远的思念，那么那么，家乡就是两笔不可取代的温暖。
而这里，就是我的家。
那天，爹说，天象异变，世间将乱。神色黯然，眉头打成一片。他在担心百姓，在担心桐城，也是在担心我们。我突然觉得我不能离开这里。我想，如果真有命数，生老病死，爱恨得失，都不由我们，那我们凡人能做的，只是开开心心的活下去，活下去，努力活下去。我是这么这么的喜欢这里，又是这么这么的爱着你们，我不管外面怎么风云变幻，也不管天下几多易主，我只要你们都好好的，只要桐城都好好的。
我摸过城楼上的砖，光滑、冰冷。不像家门后的围墙，柔软、湿润，也不像书塾的四壁，粗糙却温暖。城楼的当差的士长远远看见我就溜走了。他们只当我是小姐脾气，难伺候，可是除了爹娘宠我，谁又知道我许多？我们家甚至都没有几个下人，许多杂活都是自己做。我不是娇生惯养的城主千金，我只不过是没人要的野丫头，能有人收留就已经满心知足。我承认自己脾气古怪，有时会控制不住情绪，莫名发火，又不会说些违心的话，想到什么说什么，得罪了人都还不自知，不经意间许多人都已离我远去，也许甚至有一天你也会受不了我。有时，我一个人爬上夜晚的城墙，摸一摸这历尽沧桑渐渐老去的砖石，嗅一嗅那十多年里缓缓散去的味道，望着愈发黑暗的远方，直到视线模糊得收不回来。
我真的不是恶意的。有时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不伤人也不伤己，今天，当你走到我身边时，我都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你。不要对我太好，我害怕终有一天会失去你。你是温暖而夺目的太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天文地理无所不知，若不是生性冲淡，你必定是文武双全的将才，完成爹的心愿，也是我一直一直，最喜欢的将军模样。今后某天，你必会遇到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她聪明，坚强，善良，绝不是我这样的坏脾气。你们一家人都对我太好太好，永远这样下去便很好。有时候要的太多，却什么都得不到，反而会失去很多很多。有你陪着一起长大，我就已经心满意足。
真的。
桐城就这么安静的卧在原野间，从以前某一缕炊烟开始，到今后某一把烽火为止，看尽行色匆匆的人来人往，看尽奔涌不息的车水马龙，看尽世间悲欢，人心变幻，苍生万象，就这么看着看着，看到最后两鬓斑斑心满意足的老去。桐城，是否曾为一个偶然路过她城门的人而念念不忘，又是否会为一个多年守护她城墙的人而泪如雨下。桐城，你是否也会孤独，是否也曾无措，是否也想对谁倾述自己的心情。是否是否，千年后的桐城，千年后的你，还会记得我这小小的悲伤，还会明白我这小小的难过。
夕阳把树影拉得长长的，像一个个潦草而孤独的汉字，光阴之间却又连成一片。情字寥寥几笔，可有时，怎么写都不对。
情字长，一笔千言书几行。闲花落寂，晚雨微凉。天青，亦老在竖心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