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风窸窣,偶有两只白头翁立在枝上,雪团一般,抖著白羽,脑袋连喙缩在胸前。日光透过竹林,一路攲斜地洒进窗牖,黯淡了不少。窗是开著的,站在窗边,明显地感觉到春风拂面。

  歪了头,想学云杳吟两句诗应应景,却怎么也想不出来。低头看见手炉,莫名喃喃道:“白头翠竹暖手炉。”

  结果刚出口就后悔了。什么嘛,不是说意境么?怎么只有景啊,若有若无地还有点俗。

  “姑娘。”小丫头在一边轻声提醒我,“您平仄押错了。”

  我的脸开始黑了。

  话说云杳这是要闹哪样啊,家里一个小丫头都被调教得懂诗词,还来纠我的错处。换了旁人也绝对忍不了吧。

  装模作样咳嗽几声,肃容道:“不是绝句,是词里的一句啦。”有些底气不足,又补充道,“好像还是某个大家之作。谁来着呢…”

  小丫头一听,翻个白眼,反唇相讥道:“还大家之作,蛮夷之地的大家吧。不过尔尔嘛。”

  我产生了把她扔出去的念头…

  云杳寅时就离开了,我醒来已是卯时。浅之前头就说过云杳要离开一段时间,还担心我如何如何不能让她安省。我倒纳闷了,为什么她就是觉得我不能让她安省?我真就这么差劲么?真是一想起来就心里郁结。

  小丫头很有眼色,见我无趣,提议道:“姑娘,要不要去园子里逛逛?京城人都说,要是能到我家大人的院子一游,此生无憾呢。”

  “院子不就在这里么?”我不解道,“难道还有别的地方?”

  “不是。”小丫头噗嗤笑了出来,“姑娘可能是不知道,虽然本朝法律严苛,提倡节俭,不允许朝中官员私下营建室宇,但还是给建雅苑的。再者,云家的宅子在三民法颁布前就有了,不算在私营内。”

  “雅苑?供他们附庸风雅的地方?”

  “算是吧。园子就连在小门后面,以前的话大人每年都会邀请一些朝廷要员在流觞亭内宴饮,今年还没到时令呢。还有小半月,快了。到时姑娘就知道了。”

  “这样啊。”竟莫名有些激动,转身就要出门。小丫头拦住我,急急从衣架上取了件披风为我穿上。


  半步迈入园门,就被一阵冷香席卷了,人也微醉。 正停处,满树素裳,梨花开得清婉。 不是梅花,更胜梅香。转阑画廊的光景也叫人眼前一亮。什么叫做园林春色,实是未曾得见。只是,从前一直是冰天雪地的,现如今南风曛暖,反倒有些不适意了。

  从前也看不见咯。

  兴奋来回两趟,发现园内除了梨花就是梨花。我问也在左顾右盼的小丫头:“云杳他是不是喜欢梨花喜欢疯了。”

  “是啊。”小丫头肯定道,笑靥如花,“姑娘知道轩茗赋么?这是三年前大人的老师袭太师赠与他的弱冠礼,其中把大人比作梨花,评价很高呢。”她越说头越低,声音越小,“有…有一句是『孤辰难厥,陌上伏尘』…”

  听她说话语气有些奇怪,我回头瞥了她一眼。这不看不要紧,一看…

  乖乖,那脸比抹了胭脂还红啊。开始没明白,一愣神,半晌后方才反应过来。我登时就方了——

  话说,这丫头思春,云杳知道么?

  实在怕她的胡思乱想,我提议道,“让我自己转转。”

  “可是…”

  我瞥她一眼, “这园子又不大,还怕把我丢了不成。”

  小丫头欲言又止,勉勉强强答应道,“那我就在园门口等姑娘”

  舒了口气。

  园内有八角亭,横幅上用正楷书“流觞亭”。亭中是曲水流觞。亭外几树绿株,抽了新枝。去年的老叶堆积在树下的泥上,铺了薄薄一层。 突发奇想,折了满怀的树叶,沿着流觞源头水缸的螭龙口,一片一片放下去。树叶随着水蜿蜒回流,不多时鲜嫩的草绿就盈满了三个“几”字。

  兴浓处,微风掠过,竹林又是簌簌作响。合了眼,扑面而来很是温柔。往日的冰雪只是习惯罢了,不曾觉得有什么。如今才真觉得寒冷。

  正享受久违的温暖,忽然听闻有惊鸟的叫声,寻声而去,是亭西竹林那头。

  竹林尽数是紫竹,清一色的堇色。从竹林这头看去,因隔了密密匝匝的叶,只依稀瞧见是一袭宝蓝色,合紫竹的叶很是相称,立在井栏边上。翻飞,甩袖,重复几个动作,不厌其烦。

  我走上前去,拨开遮住目光的几枝竹子,企图看得更清楚些。

  一个纤细的身影披着斑斓的戏服,青丝半披散,身形虽纤细,却显然是男子。他在井栏边一圈又一圈地走着圆台。一步、一步、一步。依着鞋的摸样,知道是脚跟先着地,然后是脚掌,最后才是足尖,缓缓蹒跚着。如此半停半顿地,好容易到了井中长出的枯草前,一个双晃手,指点它。可看那背影的情态倒像是在指点牡丹。复而云手托腮,袖口外翻,可以看见大片的蝴蝶,纷飞在水衣的纯白中。

  我不禁出声,“喂…”

 听到声音,他收了水袖,转过身来。缓缓地,兰花指整襟、理鬓。

  看清他的面容,我一惊。

  清清淡淡的一张脸孔,还有些稚嫩未消。尖峭的下巴,弧度十分美好。 看见的是张薄唇,微抿着,似是不耐。 鼻梁笔挺,还有稍弯的眉宇,合神色默然,拒人于千里之外。

  还有——

  鹰隼一般的眼睛。

  我知道,用鹰隼的眼睛去形容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孩子未免太诡奇了,且与还带稚气的脸极不相配。但事实就是如此。那双眼睛盯着你看的时候,比狩猎的海东青还凌厉,盯上的东西,要放弃,绝不可能。

  “你是…”

  “我…”

  两人同时开口,随后的便是尴尬的气氛。

  他十分定然,不焦躁,亦不开口。我则趁机继续打量他。整副身段裹在戏衣里,修长有余。身量尚未长足,却已与青年人相近。挨近些,觉得自己似乎压不过他了。

  “是我先问你的。”,我不甘心,气焰却矮,略扬了扬下巴,“你先答我。”

  他答得干脆。 

  “叶雪卿。”

  我想也不想就出口问道,“是谁给你起的名字?”

  他皱著眉头说道,“你一个姑娘家家的,第一次见陌生男子就询问姓名,不害臊么?”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是话本子看多了?”

  我简直对他无语。你一看就比我小,虽然是高了那么一点。但像“你害不害臊”这种怪异至极的话真的是正常小孩能对长辈说得出口的么?还有,话本子什么玩意儿?你觉得我看过?

  “咳咳。”我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我只是问你的名字有何由来。被长辈问及你不能讲不回答罢。”

  “谁?”他愣了半晌,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厌恶,“勾栏市井之徒,名字女气些才好做活。谁起不都一样。”

  这是什么道理?我不仅觉得好笑。

  “拜托,我只是问谁给你起的名。没有别的意思。”我忙解释。

  他皱眉道,“我怎么越发听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我深吸口气,把快要迸出喉管的老血咽了回去。

  喂,听不懂的人是我,好么?我单单问你你的名字是谁起的,你就说听不懂我讲话,而且还一脸嫌弃,扯了一大堆古怪的鸟语。如果我像你这样就不用学兽语了,直接在雪地里被雪兽生吞了不就好了么?

  “满座衣冠胜雪。”

  不知何时,清越的声音从天而降,不提防地就在背后响起。

  “啊?”因声音和人都突如其来,我没站稳,一个踉跄向后倒去。

  “还有就是——”红袍男扶住我,戏谑笑道,,“我独爱慕卿卿。”

  我白他一眼,“煞风景。”

  红衣男冲我微笑,揽住我的腰企图再贴近些。

  “怎么着还想揩我油?!”我一时暴怒,边抬脚踢他,边破口大骂道,“看你穿的这一身红衣服…男的穿红的你断袖吧!”

  “小丫头片子真是的。”他躲闪得当,人早就好好地在旁说风凉话了,“就算说人家变态也不能随便讲人家是断袖,多没礼貌啊。”

  那一脸人禽无害的表情把我肺都要气炸了,加之想到云杳之前…

  “你…”

  不知云杳何时也来了,正待我发泄不满,他便飘出一句话,气氛瞬间阴冷。

  “闹够了?”

  “唉。”红衣男打着不知哪里来的折扇,惋惜道,“云郎真是不可爱啊。”

  我瞪了云杳一眼,他又侧眼乜斜。我只得将一肚子火吞了回去。我还能说什么?只能一个人生闷气。

  我委屈,但我不说。

  那个叫叶雪卿的少年,向著云杳那边走去,一直埋着头。我猛吸一口冷风,不禁猜测,背后都出了汗。

  难道,云杳才是那个真断袖?

  想法固然是全面的,但定睛下来,谁知他只是走向云杳身边的浅之呢。

  又看向浅之,显然她脸色不太好。

  “阿姊。”他有些怯怯地,像是被识破恶作剧后低头认错的小孩,这时才有了点少年该有的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