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几年前,大越尚未亡国之际,天下的君主还是我那个名义上的弟弟,暨是废帝慕连贺,而我则是大越的常德长公主,慕连贺名义上的长姊。慕连贺此人乃是位驰名六合的纨绔子弟。我在这里用了“驰名”而未用“闻名”,因由是慕连贺已不是皇帝兼纨绔这么简单了,据说已被某某商贾取了名做货品,且大卖······咳咳!慕连贺此人乃是个真正的纨绔,吃喝嫖赌无一不喜,且无一不精。若真需拣有点说,怕是只得提提他那听说书听出来的半吊子文化素养。忆昔,武帝尚在世时,尝询太子少傅邓先生,道是太子连贺生性顽劣,将来如何承德帝祚,泽被苍生,云云。邓先生诚然是位好夫子,晓得维护弟子尊严,且深谙为官之道。与之足足打了三个时辰的太极后,终是说了句人话,闻言曰“少主无过言尔”。可这慕连贺,偏是个不懂得领人情意的家伙,白白辜负了他夫子的一片好心。一日下学之际,将我叫到东宫的偏院。也不晓得他怎么避开洗马的。机智如我,闻那阵阵阴风就晓得绝无好事。——果然,他小人家在邓先生的翠罗烟里下了三大袋蒙汗药,硬是让我在邓先生的老面皮上绘只王八。乖乖,三大袋蒙汗药倒进去,都能弄晕一头舍卫国进贡的狻猊了但不知道狻猊会不会喝放了三大袋蒙汗药的一壶茶。唔,这个得考虑诸多因素才能下结论,比如以我的智慧就不会喝那应该仅仅像是桂糖藕粉羹却略刺鼻的黏糊糊的东西。


  溜回太学的路上,我疑惑慕连贺为什么要我画,便问他。言毕,见他羞涩不语。我以为会扯出什么“纨绔太子单恋其夫子”的宫闱秘辛,便执意要求他坦言相告。威逼利诱之下,他道:“阿姊,我不会画。”太出人意料了。这个事情若是传出去,皇家颜面何存······回到太学,慕连贺取了笔墨与我。我乃是个极重恩情之人,且心中澄澈如明镜。邓先生一直是个负责任的好夫子,待我甚是不薄。平心而论,即便要在他老人家脸上留下墨宝,也该看在他平素里尽职尽责任劳任怨而留几分颜面给他。我斟酌再三,再三斟酌,只意思意思地在他脸上画了只寒鸦。因着画的不甚像,便抹掉,敛神执笔重画了只燕雀。后来越瞧越不对劲,又抹掉,再改回去。如此反复,以致于日影西斜,邓先生醒了。他老人家怒不可遏,气冲冲顶张花猫脸去找武帝说理。我觉着邓先生真笨,还蠢。他又不是不晓得结果。慕连贺起初的荒唐事被武帝揪出还会被斥责几句,时日间久,干脆置若罔闻。当邓先生冲进宣政殿时,武帝正好整以暇地坐在太师椅里喝新贡的茶,边品边听邓先生诉苦。最后好言相劝,拨几两抚恤银,这事也就算含糊过去了。曾几何时我也因偶感此事而笑倒在卧榻上,日子久了,再回想已非当初的笑柄。况且,事和人皆与我再无瓜葛,相处那么久,到底也没生出感情来。


  我将手抵在额头两侧按了按,而后仔细束起窗幔,顺手从桌上拿起一卷书翻起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之而后又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致······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一篇不到,头脑就已不像是自己的了,便趴在桌上,将头蒙进书里。果然风雅是学不来的,纵然我再怎么读书,都是做得些无用功,文人墨客什么只是学个貌似,不敢纠其细处。圣贤书圣贤书,非圣贤读之则罔,诚不欺我。


  “你诚然是个没心没肺的。”女子清越的声音响起,透着丝揶揄的味道。我猛地掀开脸上的书卷,偏头看向来人。灯火如豆,不过能勉强看清半身。一袭红衣胜火,秀丽的脸上,晴朗却又狡猾的眸子在跃动的烛火中熠熠发光。


  “依恬姑娘这话与苏某说了有好些年月了。”我白了她一眼,“不知姑娘夤夜造访所为何事?”
    “先纠正一下,”她双手抱胸,没甚好气地说,“这可是我家后院儿。”


  “客套的话就免了,快点说完我还能按点睡觉。”我知晓此人不好打发,便催促道,“拣重点的说。”


  强劲的晚风吹进屋里,打得窗棱子扑扑响,灭了灯火。窗外草木一片窸窣声。片刻之后,万籁俱寂。没错,万籁俱寂,我丝毫没有夸大其词。依恬似乎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生怕看岔了什么细节。月光皎洁而微薄,我根本不能断定她看清与否,只知她还在屋里。她的那双猫眼在昏暗的夜里竟是隐有暗光浮动。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屏息不语。


  良久,我才匆匆忙忙组织语言,嗫嚅道:“你,你方才,方才说的什么来着?姓萧的,真,真让我干,干那么找抽的事儿?”依恬将灯灺倒了,重新点了一根灯芯,尔后冲我眨巴眼睛,烛光下那双眼睛尽显无辜:“你我相识许久了,也该晓得,我这人一向性子沉敛,素来不喜八卦他人之事。主子的话,我也只能带到了,不予多评,纵然你是我的故友。”顿了顿,她又补充道,“不过,既是你答应了主子的,就放开去做,也并非什么难事。”


   感觉面部肌肉有些僵硬。春闱上给阅卷官递封情书…诚然不是什么难事······这真的是有理智的将军可以做得出来的吗?


  “是啊,并非是什么难事…”我不禁掩面叹息,叹息时光倥偬,一去不返。脑内正天人大战:我是为了三千两黄金给考官递情书呢,还是小命要紧先洗劫了萧漠寒的内帑再做一名幽栖者隐居山林受世人敬奉······


  “你能跟你家主子谈谈说我现在反悔了么?”我幽幽道。


  “对不住,主子早料到你会这么说了。”依恬淡然。


  “所以······所以我不能反悔是么?”“嗯。”


   我此时不得不承认,依恬此人真是“为难养也”,什么流水对我会接,她都点滴不漏给算的一清二楚。“明明是他主动跟我谈什么条件的好么?他自己也说绝不会强人所难。要不是他我早在建邺城啃着我的胡麻饼了此残生了!他现在算是怎么回事?要不是答应他我现在指不定就在南阳潇洒了,还会在这里给他扯大道理么?他又不是三岁小孩了!纵然是反悔了,他又想怎样么?他又不是我爹!”我也不管是否属垣有耳,扯着嗓子悻悻喊起来。


   “你甘心,不代表所有人。”


   我怔住了。


   她说得没错。我甘心,那些或被贬谪或被替换的前朝旧臣王公贵族也断不会甘心。萧逸刚登基就撒手人寰,萧赜的帝位难免不稳,不能绝对地说前朝人没有狼子野心。即便是慕连贺······倏地又是一阵风吹来,寒意灌满了鼻腔。某在关键时刻打了个气壮山河的喷嚏。


  “你诚然是有趣的紧。”依恬掩面浅笑,“我回头给你带些月江来,那可是上好的酒,届时记得喝上几杯,壮壮胆儿,余下的你大可放心好了。我给你善后。”她笑起来时,狭长的凤眼眯成一条线,越发像只奸诈的狐狸。


  我咬咬牙,故作镇定。我不停告诉自己,要宽容,要宽容,宽容是人的美德,有容德乃大,无欲品自高。


  “不知洛阳的人可是都似你这般无耻。”平心而论,我想我没寻块豆腐来撞,已属待她的宽容。


  “人杰地灵。可依此词作解。”“或许不与你争辩才是最好的选择。”我捂脸,语毕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床上,全无仪容可言。也亏得身下这张床床结实,我倒下时未听见伴有什么巨大的声响。“无事退朝。我要睡觉。”我揪过床头的锦被拦腰盖过,将头磨到了里侧,背对依恬。“知道了。”这句唠叨十分轻微,不细听根本听不见。就这个调调,不用猜我也晓得,依恬定是在暗地里给我编排什么去了。待再听见窸窣声,确定依恬一定离开院子了,这才一骨碌从床上翻身起来,朝兖州的方向比了个中指。“萧漠寒,此仇不报,吾人非女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