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情?”依恬单手支颐,“那有什么隐情可寻,不过是萧赜突发奇想,撤了考官也说不定。再说,天下你不解之事又岂止这一件,”


  “也有道理。”我作醍醐灌顶状,频频点头,却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别乱想了,想多了真是烦。”依恬碎碎念道,“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了。”一边又不忘继续添油加醋,“唉,想当年啊,我真是······”


  “别想当年了,你才多大,能有几个当年想?”我果断打断了她。“真是的,人家愿意衬托你年少意气风发你却不情愿,太不解风情了。”依恬一脸遗憾地看着我,“你叫奴家该如何是好?卿何当·····”


  “你够了······”我作势扑上去捂住依恬的嘴,“叫你再说······”“我就说就说,不爽来咬我啊!”依恬正兴致勃勃地眉飞色舞,“郎君怎可作此负心之人呢?”“喂······”


  突然,本还在缓缓前行的马车忽然停住了,竟超出物理规律地来了个猛烈的后仰。虽没有侧翻,但马车里原本就不大的空间一下子面目全非。


  “这都什么恩什么怨······我不记得我跟老天爷有仇啊······”我被强大的后座力所携,生生滑到马车前杠边。依恬也险些摔了一跤,倒是因会些武功,很快扶着板座站了起来。


  “拉我一把啊······”我把手伸给依恬,示意她拉我一下。我的腰被马车的前杠磕到了,麻木的受不了,很是不解这么结识的马车怎么会有容易后仰的缺陷,反正物理上是说不通。


  我的手在空中停了大半天,依恬却像没看见似的,紧紧盯着前方,目不斜视。


  “真见死不救啊!”我榨出浑身的力气向依恬爆出一声吼。依恬没睬我,依旧看着前方,半晌才伸出右手,指着她眺望的方向,示意我看。


  我艰难地扭过头,看到了我最不想见也没想过再见的人。


  他还含着笑打着那柄扇子,只是换了一身光彩华人的峨冠博带,身边还携着一个神色淡漠的青衣人,周身气质与他截然不同。


  他以洒金竹子的扇面掩唇,戏谑道:“樾弟这番是与红颜知己一同来接胪的么?”


  “苏、苏蒨?”我惊愕看着他道。苏蒨向我轻轻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苏公子?”依恬似是也认识他,却连眉毛都没抬一下,对他居高临下之意譬犹高屋建瓴,“许久不见了,我还以为苏公子是有喜了。”她又双手抱胸不屑地说道,“怎么,有喜了不在自个儿府上修养着,跑到大街上来吹风?仔细动了胎气!”


  我想,如果现在嘴里有一口茶,绝对会喷在苏蒨脸上。我朝苏蒨投去同情的目光。苏公子,不巧没告诉你,碰上依恬的话••••••不管怎样反正你是摊上事儿了。


  苏蒨苦笑道,“随依恬姐姐怎么说,下次造访时可别再拿侍婢打发子华便好。”依恬不满道,“那你指望我给你找个许飞琼咯?”苏蒨忙作揖,“不敢再劳烦姐姐了。”


  “唉。”我终于挣扎着站了起来,戳戳依恬,低声道,“侍婢是什么,许飞琼又是怎么回事?”“万花楼是我开的。”依恬平静地说道。我却平静不了。万花楼的姑娘以刮钱狠且不认人而著名,姑娘一个个比大家闺秀还傲气。我说依恬怎么这么有钱呢?我打个呵呵就想这么蒙过去,但好像忽略了一个比较重大的问题——车帐哪里去了?若不是如此,即便马车整个倒了外面也看不见里面。


  所以,真相只有一个——“真是不好意思。”苏蒨披散的发丝在微风中张扬,他歉意道,“方才那边有马受惊了,子华一时手快,将束发的簪扔了过去,力道又难免重了些,不慎将依恬姐姐这帐子给划了,今日回去便叫人给姐姐重做一道帐子。”


  “马呢?”我比较好奇的是,受惊的马在哪儿,反正我是没看见,也没听见什么声音。你能说受惊的马会不搞出点声音么?没马还能任凭你在这里造次么?


  “马啊,就那边上。”苏蒨合上扇子,用扇柄指了指街对面,语气平淡,“吐白沫了。看样子,恐怕是活不成了。”


  经他一指,我钻出车外,看见了悲惨的一幕:一匹看起来原本品相极好的青骢马瘫在路边,吐了一地白沫,明明是盛年,肌肉却松弛得像是老妪的脸,大腿动脉上插着簪子,已经不能动了。七八个壮汉正在抬,路人围着这匹已死之马欷歔。


  我看看如刀裁的车帐,心想,真是终身难忘,武力是个好东西,以及,为什么,迄今为止都没有仇家去刺杀苏蒨••••••“我管那匹马活不活得成。”依恬愤慨道,“我这车帐可是能隔冷热之气,你得赔我。”苏蒨连连点头,也不敢多说,“那是自然。隔日子华便亲自登门奉上赔礼。”


  “对了。”依恬指着我说,“这是内弟,昨儿个去参加殿试的。我还有事,先走了,就请苏公子引他去接胪了。”


  一时,我心中五味杂陈。果然风水轮流转么,这才没两句话就扯到我了。别人由长安君引去接胪会认为乃是大幸事,于我却不尽相同,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毕竟我的身份很尴尬,就这么贸然前往,一招不慎唯恐进了御史台。要有什么前朝的老臣死臣还好,偏萧逸将御史台从里头给翻了一遍,如今一个我认识和认识我的人也没有。


  “别哭丧个脸,跟死了全家似的。”依恬拽着我低声说道,“人家好歹也是长安君,放开心点,别乱说话就成。届时别被他看出了破绽。”我急忙点头应是。


  “依恬姐姐放心,子华定照顾好樾弟。”苏蒨笑得风流俊逸。


  长安街头人声嘈杂,君王传胪之处更是人声鼎沸。不想,跟着苏蒨越往前走,周遭却越是僻静。我将疑惑按捺了很久,才发问道:“看苏公子带我走的这方向,想来不是传胪的吧。”


  “樾弟真是别具慧眼。”苏蒨打着扇子,笑得十分诡异。呸呸,别樾弟樾弟叫得这么亲热,我跟你可不熟啊。


  苏蒨停下脚步,对我说:“再往前就是靖安坊了。我知道在离安化门不远的地方有个茶摊,我们去那里再细聊。”说着就就轻车熟路朝南边走。我犹豫了一下,咬咬牙也跟了上去。


  见来人是苏蒨,茶摊老板显得尤为热情,还在街对头就过来接苏蒨他老人家的大驾。他择了个靠街边的位置坐下,我也缓缓踱了过去。


  “樾弟莫紧张了,我既然请得你来喝茶,自然是顾虑过你的安排。”苏蒨云淡风轻道,“樾弟,接胪之事,其实你可不去。”“为什么?”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因为激动,半个身子已经栽到了苏蒨那边。


  我意识到这个举动有点尴尬。苏蒨没太在意的样子,继续云淡风轻道:“樾弟这回,恐怕是要出大名了。”前后语调平缓,让人捉摸不透。这下我更急了。莫不是••••••叫前朝的老臣看出了我的字迹?我的启蒙夫子是大越的书法大宗梅昀老先生,天下闻名,如今虽已辞世作古,却名留文坛。他的字,跟我有七八分相似——“樾弟解题解得很巧啊,不落俗套,朝中的老臣都称:‘奇哉’呢。”


  不愧是长安君,真是不落俗套,还连带着整个朝堂不落俗套。我由心地想。但还得应应景是吧,所以,我谦恭道:“怎好得老前辈们一声称赞呢?苏樾受不得。”


  “怎会受不起呢?”苏蒨纳罕,“特别是‘雁飞残月天’和‘红袖藕丝裙’两句,其解最为妙矣。”


  我的恭谦此时卡壳了。你问我为什么?不好意思我也不想说••••••咳咳!好吧,就,就透露那么一点点••••••其实••••••春闱那天••••••我也不过是扯了温庭筠的一首••••••额••••••闺房之词••••••聊以作数••••••而已••••••“樾弟?”苏蒨关切地问道。


  “没、没什么。”我低声说道,心里有些纠结。


  说真的,我此时的纠结可以说是无以复加、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因为,古往今来,恐怕还没有一个人的良心和人格操守、职业操守,能够荷载殿试上的一篇,飞卿词作••••••真的没有贬低他的意思••••••听不懂就算了••••••“‘帘内之清侬如斯,江畔之芊绵如彼。千载之下,无论识于不识、解与不解,都知是好言语矣。’”苏蒨笑得极其谄媚,看得我背后阵阵凉意,“这便是皇上与樾弟你的赞词。”


  我大脑几乎是瞬间当机,片刻又反应过来,亟亟开口:“皇、皇上?”


  虽不多涉足庙堂之事,但还知道些大概,譬如有些皇帝会让身边的佞臣代批奏折••••••先撇开这类。据我所知,殿试之所以设置考官和阅卷官,是因为通常并不是由皇帝直接批改试卷,而是由考官监考兼并弥封,尔后由阅卷官审批,再交由皇帝定一甲二甲三甲。皇帝因为得天天批奏折,又加之身边一群姬妾,所以很忙很忙,一般殿试的名次找个可靠的信得过的老臣批批得了,哪需要经过他手。


  但是吧,这本朝皇帝新登基,正是青年,不忙着先物色物色选秀怎么会将目光投向了内容枯燥之极的殿试呢?


  “皇上说,这可算是今年••••••不!古往今来最令人不住扶手称赞的答案了!简而不凡,精而不硎••••••”眼看苏蒨就要加载到口若悬河模式,我果断地打断他。


  “还是试题太难,鄙人运气好,歪打正着罢了。”我言辞肃穆。同时想,其实萧漠寒也不是我想得那样不靠谱啊••••••“那里啊,大学里平天下的章节,自是举人们从小读惯了的,写也写不出什么新式来。倒是樾弟你,不落俗套。”苏蒨真诚道。


  我在心中腹诽。我们今日跟不落俗套干上了是不是?不过••••••慢着!大学里的••••••平天下?我了个去的••••••我感觉我的智商受到了愚弄••••••突然一股冷意袭来。寻源探去,一直被我们所忽略的青衣人一脸铁青,怒意几近爆棚•••••••“子杳?”苏蒨关切地问,“怎么了?”继而转过头来为我做介绍,“这是在下好友••••••”


  “姚子潇。”青衣人冷道,“不用理我,你们继续聊。”


  “哦哦。”苏蒨很快应道。我狐疑地左右打量他俩,咋看都不太对劲儿••••••“喂,子杳?”


  “还有事。在下先告辞了。”青衣人一言不合地拂袖而去。


  “喂!”苏蒨大喊了一声,惊动了不少喝早茶的人。他又低声说道:“有什么事别在外边闹。”恰好是我们几个能听见的声音。


  姚子潇刚走出几步又退回来,手搭在我肩头。我惊得身子一颤,他轻声道:“苏樾君。今日未时在曲江有个晚宴,萧赜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