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晨露稍凝,暖阳微哂,透过暖阁的窗棂,在屋内映下细细的剪影。
莫姑娘是此间主人,她修长洁白的手指抚过阁壁上的挂画,轻轻叹息。
这儿每一幅画作,都是她的心血。她从不折腰事贵,只绘心之所指、道之所向。
“敢问,此处可否教人制图作画?”一个清朗的声音忽而传来,恍如银铃。
莫姑娘缓缓转过身,衣袖随着她的动作轻轻跌宕。
阁外的门廊里立着一个少年,明眸皓齿,容止得体。光线沐于周身,显得愈发明朗。
画师画骨画魂,观客观色观心。
莫姑娘微微眯起眼,她看出了他周身洋溢着的书香涵养,也看到了他皮下萦绕着的魅意,丝丝缕缕。
“小生白夜,又唤玖妖。”未见答语,少年上前行了一礼,如是言道,“如有唐突之处,还望见谅。”
白夜……莫姑娘的指尖微动,平静的心湖骤泛涟漪。
沉吟片刻,她启齿道:“可。”

【贰】
暖阁依旧,制图依旧,画师依旧。
唯一不同的是,姑娘的身侧多了一个少年。
玖妖静静地研磨,墨条之下,稠黑的汁液细细地淌开。
莫姑娘素手轻翻,笔之所触,墨色次第韵开,画之未成,意境已出。
玖妖默然欣赏着她的身影,渐渐地,神色竟是痴了去。
“图已制好,无需多研。”作完了画,见玖妖动作不止,她唤道。
“尚且不知姑娘如何称呼?”玖妖脱口而问,即时,便垂首抿了抿唇。
莫姑娘的神色有些恍惚,却只是一瞬间的事,很快她回过神来:“家承莫氏,小字紫遂。”
“原来如此,玖妖省得了……”他点点头,心下则多了几分犹豫。这么好的姑娘,莫非自己当真要……想到自己父亲充满希冀的神色,他眨了眨眼,掩下了所有的情绪。
她不再多言,恬静间,暖风不知何时,搅起一池温存。

【叁】
玖妖看人极准,独独参不透莫姑娘的心。
莫姑娘惯于观人观心,却始终透着玖妖,观另一个人的魂。
那个人,亦是名唤白夜。
“咦,此图可有什么名字?”玖妖指着阁间唯一一幅没有题字的画,好奇地问。
恍然间,似乎时光逆流,她的耳畔,响起那个人久违的、温柔的嗓音。
“紫遂,这幅图,可有什么名字?”她站在图前,他站在她的身后,稍稍低头,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颈间。
莫姑娘摇摇头,耳根微红。
他低低一笑,轻声道:“观这画中伊人,眉眼盈盈处,倒是有你几分神韵。不如,此图便唤作《眉目入画》,嗯?”
即使是回忆,她的心跳也不由自主地被撩拨得紊乱起来。
合眸再启,清净无波,莫姑娘点了点头:“《眉目入画》。”
“《眉目入画》……这画中之人的神韵,却是有些熟悉之感哪……”玖妖微微挑眉,似是不经意地开口问道,“莫姑娘,你可有甚故事?”
阁间暖意更盛,她站在他的身后,眸色幽然。

【肆】
楠木条案上,平铺开一张宣纸。
镇纸压住一角,玖妖候在一侧。
莫姑娘站在案前,墨已润泽,笔已在手。
“玖妖,你来。”没有任何预兆地,她忽然开口,语气淡淡。
“啊。”玖妖一愣,“我?我还没学过呢。”
莫姑娘将笔递了过去,低低地说:“这么多天,你看我作画,何谓没学过。”
玖妖接过笔,点向了那空空如也的宣纸。
一笔勾出,神韵已有。
“哎呀。”他怪叫一声,笔锋一转。
登时,纸上只余线条,意境荡然无存。
他挠挠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她。
莫姑娘何其眼力,心里有些无奈,面色却不改淡然。示意他继续练习,她转身欲去,方听得身后传来一声请求,惹得她几欲心颤。
“紫遂,你一笔一画,教我可好?”

【伍】
玖妖学得很慢,莫姑娘并没有责备他。
她如何看不出他的刻意,只是,依旧耐心地、尽力地教导。
偶尔,她会说说自己的故事,很少,亦很宽泛。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在说,从朔方的风气到江南的美食,由九州的人文至海外的仙岛。
她是从何时开始唤他阿妖?
他又是自何时起唤她紫遂?
暖阁温情里,殊不知,彼此已然何等贪恋对方的存在。
或许知道,只是不愿承认,无法承认。

【陆】
乞巧节的夜,向来灯火通明,载歌载舞。
连足不出户的莫姑娘也被玖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半拉半拽着出了暖阁。
“紫遂,我知你喜静,且随我来。”
敛袖而止,款款而行,她的一颦一笑,无不动人心魄。
月皎风轻,山静谷灵。
“此夜,此景,的确别致。”她淡淡一笑。
玖妖摇摇头,“你看,”说着,他向远处指去,“这座城。”
顺势望去,她情不自禁地加深了笑意:“如此佳景,令人心醉。”
笙歌隐隐,灯火缭绕下,这座一度夜禁的城池,堪堪从桎梏中抽身,便将自己的天性彻底释放。旋转、舞蹈,以天地为幕,以浮生为景,璀璨迷人。
山巅之上,他和她站得很近,似乎抬抬手就可以触到她的纤指、削肩。
他垂下眼帘,一动也没有动。
明明心中喟叹,如此伊人,令我忘忧。
道出的却是句:“你喜欢,就好。”

【柒】
莫姑娘是有故事的人,故事也只是她的过去。
世上没有什么事情能敌得过时间。
喜怒哀愁,终会被岁月磨平棱角,只余回忆里的淡淡一笑。
“紫遂,”玖妖轻轻地唤道,“难道你要耗费一生,待在这座暖阁里,等待他的归来?”
“江湖总相侯,不过是复饮一宿的事。” 莫姑娘答道,“在这个王朝里,一个女子能做的,除了好好爱一个男人,还能有什么?”
那日,那人,轻抚她的秀发,温声叮嘱,我此去京城,定能高中,只待功成名就,就回来娶你。
而后,零星的信笺,书着简短的“安好勿念”,在她一遍又一遍地翻折里,渐渐绻起了边角。
相思之苦,檀郎知否?倘若知之,何解相思?
“一个只会凭空许诺,让你为他等待的人,如何可以托付终生?”玖妖抿了抿唇,双眸清澈,似有眷恋而无沉沦。
她垂下眼帘,没有回应,手指却颤抖得厉害。平素里执笔制图,该是多稳的一双手。
阁间陷入了一阵沉静,窗外稍闻鸟语,轻雅灵动,淡淡的花香弥漫空中,细细流淌。
“紫遂,你不该是生在金丝笼里的鸟雀,而是翱翔于天际的鸾鸟。”良久,他认真地说,“他给不了你自由,我可以。”

【捌】
镇纸之下,压了一封书信,叠了起来。
玖妖亲启——那是莫姑娘的手迹。
烟尘轻舞于游光,寒露斜飞自青檐。
桌案之前,玖妖站了许久,唇边凝着固有的笑意。他缓缓抬起手,无声地念起那封书信。
“阿妖,当你读到这,想来我已牵着瘦马,沿着古道而行,去寻你说的蓬莱仙岛。彼时风景甚佳,可堪入画。
“画师画骨画魂,观客观色观心。初见你气度非凡、皮下生魅,即知你不是单纯为学制图来此,而我亦非为之长留此间。只是心下的执念一直羁绊着我,令我寸步难行。
“你说,人间精彩,唯有等待最是无味。不错,与其苦守寂寥月宫,不如漫步红尘烟火。
“然而,人生的道路,再怎么遥远,终究只会一个人走过。时而向阳,刺目;时而避光,寒凉;时而擦肩,心颤。
“你我邂逅在最美的年华,可世上没有什么事情能敌得过岁月蹉跎。时光荏苒,终有一天,我也会两鬓微霜。倘若那时重逢,怕是相顾无言。”
此处人走楼空,多留无益。探得的消息虽少,未尝没有用处。
这不正是他所希望的么?他的笑意为何就此褪去?
该回京了。
一行微湿染上他的面颊,他自语道,清朗的声音生平第一次添了沙哑。
“紫遂,谢谢你教会我制图。可我却,从未唤你一句,师父。”
年岁倥愡,光阴去兮。彼此编织,终是彼此深陷。

【玖】
长安一处大宅里,一位老者同一个少年对弈。
老者执黑,棋风沉稳。少年执白,手法清逸。
老者本处劣势,却因弃目而挽局。少年执子欲落,眼见就要断送一条大龙。
“吾儿,这步棋,你可想好了。”老者缓缓提醒。
“不错。”少年心意已决,落子无悔。
内阁向来是当朝文臣梦寐以求之处,如今京城年轻一代里,最有机会入阁的,算来算去大概也只有两人。其一,是位江南人士,前几年荣登榜首,在翰林苑风生水起,听说还靠几幅别出心裁的暖阁图景,搭上了次辅的线。其二,则是当朝帝师兼首辅之子,时常在外游历,真材实学。
近来东宫欲设的太子太师,定然是其中之一了。
“黑与白,权与心。”少年轻轻勾唇,拇指与食指轻捻着一粒白子,“自猜子起,抉择已定。”
“也罢,清气终将取代浊风。你父亲那里,老夫自会知会。”老者暗叹一声,沉吟片刻,“那丫头,倒是心深。”
“多谢祖父提点,”少年一步小飞,抵制黑子的攻势,守住一角星位,“孩儿知晓。”
“哦?”老者提子未落。
“莫紫遂看出我为探听而去,说他说的很少,尽是些宽泛之辞。倒也有些有用的信息,不过吃定了我不会用。她的离去,是对自己执念的放下。可她已离去,又指明方向,摆明了是在赌——赌是太师的虚职重要,还是她在我心中的位置重要。如果我选择了前者,他甚至毫发无损。可一旦我选择后者,他则不费吹灰之力,大获全胜。”
“既然你知道得这么清楚,为何还要放弃大龙,去守那小小的星位?”
“一局棋的输赢,有时并非以目数为标准。他有野心,容易忘记自己只是一个小小臣子,东厂和锦衣卫却会提醒他。可惜得不了天下,又失了她,他才是真正的输家。”少年莞尔一笑,“况且,她这一步,还在赌他的心思。如果他深爱着她,定不会空守权势,任她离去。彼时我寻,她已释怀。”
“一箭三雕。”老者波澜无惊的眸子里,竟也泛起了赞许,感叹道,“你二人年纪尚轻,便能权谋如此。可惜造化弄人,一为女儿之身,一则放弃官场。”顿了顿,他又道,“这丫头……世间鲜有人能降得住。”
少年清澈的眸子里燃起一丝亮光。
“她总该给我一个机会,天涯海角,也要寻得她去。”

【拾】
小阁静静地立在巷子的深处。
不声不响,亦无主人。
许久之后,会不会有一个青年,身居太师次辅重职,重游故里。
他穿过熟悉而又陌生的小巷,推开木门,撞破沉凝的空气,扬洒温暖的沉香。
阁内温暖犹存,画犹在。却恍然发觉,伊人不复。
也许会。
也许,永远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