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琢以为匣,通体瑰紫,名为‘缚魂’,以人精气养之,可纳魂识,能载万物,不毁不灭。”——《说世录》
赵倩,十九岁,北京戏剧学院的在校大学生,打小爱听戏痴迷戏曲,高考努力考上了北戏院。然而喜欢不代表擅长,无奈于在戏剧方面“天赋异禀”这四个字儿见到赵倩绕道走,此生无缘,难得的是她却能弹一手好琵琶。
北戏院的艺术楼里,今晚有一场戏曲汇演,早早地赵倩便拉着室友小丫过来等着了。这次汇演压轴是某戏曲大师的独演,上次她就听过大师的讲座,真真的是春风化雨,一字一句讲到心坎里去了,萌发出生死中的共鸣感。
每每赵倩对小丫津津乐道地讲这些,后者总是一脸怜惜地看着她,附带轻声询问一句:“多久没吃药了?”赵倩默然,以手掩面哭道:“你们这群人类不懂啊!”
月到梢头,赵倩等了许久的节目终于要出场了。只见那大师一身青衣行头,一人在舞台上咿咿呀呀地唱:“咿——呀——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另有小生在舞台前面最右边怀抱琵琶低头弹奏。
“唉?你说这大师唱的哪出戏呀?我倒觉得换你去弹琵琶,肯定比现在这个好。”小丫眼睛瞅着舞台,头向赵倩凑近几分小声议论,却发现她没应声,整个人呆滞地盯着台上,魂不守舍的。用胳膊肘捅了捅她,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只当她是看得入迷魂跑了,便也不在打搅,自顾自低头玩手机去了。
曲子是熟悉的,画面是熟悉的,舞台也是熟悉的,对赵倩来说,这场压轴戏是熟悉到骨髓,融入了灵魂里。但她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是熟悉。
人的一生里能有多少光景是似曾相识的?一句话,一个人,一段曲,在哪里见过、听过、相遇过?在梦里吧,在前生吧……
民国时期,北平梨园春大剧院盛极一时,有许平安、小香水等名角坐场。孤女赵青八岁拜入许平安门下,跟着平安学艺,戏曲学得不怎样,琵琶弹得倒是有模有样,每次许平安走场子,总是赵青跟着为他伴奏,这一弹一唱走过了九度春秋。
赵青八岁时,许平安三十有六。她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晚地面上的雪如棉絮般厚实。赵青是孤儿,当她流落北平的第三天夜里下起了雪,身上褴褛的衣衫,不,更像是破布,被风狂乱地肆掠。梨园春剧院的门前有几级高阶,她就蜷缩在石阶背风处打着颤,催促着自己入睡,睡着了就不怕冷不怕饿了。
“孩子,嘿!醒醒,这儿不能睡!”赵青是被人推醒的,睁开眼是满眼的灰白,抬目看时晕晕乎乎地,见着是个面相干净俊秀的小叔,着着一身灰白的加厚长衫。
“叔,我没地……方去。”因着长时间不开口,又吹了几夜的寒风,嗓子干涸嘶哑,每发一个音节便是撕扯喉管的痛。
许平安瞅着是个女孩儿,怪可怜的,动了恻隐之心,长叹了一口气,只道:“什么世道!来,起来,跟叔走,叔带你回家!”
赵青睁大眼睛看他,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却也由着许平安牵起她的手带着她踏雪回家。
十一岁时,赵青“琵琶好手”的名号已经很响亮了,但她更喜欢唱戏。许平安却说赵青嗓子不好不适合唱戏,唱不出那腔子味道。赵青一再哀求,平安才答应教她。
平安说:“唱念坐打,样样都不能松,基本功得练扎实,但你过了最好的时期,难免要吃些苦头。”
赵青不怕苦不怕累,只怕自己不争气在许平安那儿学不精东西,给他丢脸。她是梨园春名角许平安的弟子是整个北平城都知道的。但平安不知道,曾经有一泼皮无赖逮住赵青说过一句话:北平响当当的名角儿的弟子只会弹个破琵琶,可真是稀奇!
九年的时间只在眨眼之隙,一弹一唱说的是平安和赵青两师徒,无奈于赵青真如平安所说的唱不了戏,哪怕她如何拼了命的练功。许平安倒看得开,赵青心里始终有道梗。准确的说,她心里有两道梗,一道大过一道。许平安之于赵青在外人眼里看来亦师亦父,也确实如此。自打九年前的雪夜里他把她领回家,一份恩情就埋在赵青心底。九年的光景够长了,平安教她琵琶,教她唱戏,教她做人,教她看遍世间人情世故,却从来没教会她怎样区分恩情与恋情。
赵青只知道很复杂。超过了对亲人的依赖眷恋,也超过了对恩人师傅的感激敬畏,更多的是钦慕,又或者说什么杂七杂八的情愫都藏在她的心里边,五味杂陈。有时候,赵青会趴在窗台前看着在院子里练功的许平安,默默地想:“为什么不早生几年早点遇见他呢?”
这种想法和情愫是可怖的,像蔓草一样在方寸间疯长,长满还不够,如果不加以遏制,它还会长高,会穿破心脏血管顺着嗓子眼,长到嘴巴外面,到时候就真的大罗神仙也没救了。然而,火终将纸烧得灰飞烟灭,草割了也会复生。赵青不知道许平安是怎么窥见她心中隐晦秘密的,总之,不太妙。
那天,赵青做好饭在屋里等他回来,他临时出门急也没说回不回家吃饭,但赵青是乐意做饭等他的。月上枝梢时,他破门而入,身上带着酒气。赵青惊的蹭得从椅子上站起,许平安深深瞥了她一眼,黑着脸二话不说就往她房间冲。赵青不禁心里打鼓,好像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又好像很莫名。
许平安将一个通体瑰紫的玉匣子扔在桌上,沉声质问:“这是什么?”
赵青脸一下子刷白,犹豫地拿起匣子,不确定地问他:“你知道了?”
“胡闹!简直……胡闹!”许平安气的坐立不安,脸色铁青十分可怖,眼里透着厉色和近乎不存在的无奈。
“如果你今天不找这茬事,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赵青似叹了口气,又接着说,“喜欢你怎么了?那是我自个儿的事,不需要你在这儿一顿扬威暴怒。丢你脸了?”
啪的一声,许平安一个掌掴子就甩在赵青的脸上,浑身发抖指着她说:“不知廉耻!若不是今晚沈大将军的公子说起你,我还……”
赵青单手捂着脸,怔怔地看着他,另一只手将瑰紫的玉匣子护在胸前。泪水止也止不住地沁满了眼眶,漫过了长堤。她不吭声,觉得也没什么值得去说的了。
纨绔子沈括一直觊觎赵青,看起来光鲜亮丽的外表,一张脸皮底下怎样的嘴脸赵青是知道的,经不住他死缠烂打,赵青曾直言自己有喜欢的人好让他死心。却不想那无赖依旧缠着她,有一次更是过分,直接动手动脚。赵青深知他父亲是大将军,招惹不起,所以对于骚扰一直隐忍。如今实在是忍无可忍,在两人纠缠间,赵青甩了他一巴掌,直说:“沈括!你死了这条心,我死了都不会依你!”
那沈括从小到大哪里被女人打过巴掌,顿时变了脸色,捂着脸眼睛盯着她,邪痞之语伴着恨意从他嘴里吐出:“小婊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就是想和你师父勾搭么?怎么老子还不如一个老不死的戏子?水性杨花的东西立什么贞节牌坊!”
赵青羞愤得不行,气的一时说不出话来,堪堪地将泪水忍住,任由沈括怎么说就是不再啃声,低头跌坐在地上听着不堪入耳的言语。
沈括骂了一阵,看赵青死人般没反应,也觉得没趣,就愤恨地甩袖走了。赵青本以为这事就过去了,结束了,没想到沈括不甘心还是不肯罢休。
许平安心烦意乱地负手走了两三步想离开这屋子,又折回来三分劝告七分决绝道:“你给我尽快打消这种念头,我跟你说明了,不可能!你,你爱惜一下自己,行吗?”
许平安走了,只留下赵青一人就着油灯嚎啕大哭,像个孩子。
那瑰紫玉匣子是一个术士给赵青的,说,将自己舍不得的东西放进里面可以一直保留下来,不会消失。赵青不信术士的鬼话,但匣子还是留下来了,里面存放着一段戏文里的词: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赵青十七岁时,许平安四十五岁,两人的岁差做父女最合适了。许平安命不长,第二年就死了,死于一场枪击事故,是白白丧命的。赵青为他敛尸下葬,趴在他坟头哭了三天三夜,骂他求他只想让他回来。
故事还没完。《说世录》载,赵青后来找到了当初赠她匣子的术士,请他帮忙把最舍不得的一段记忆封在匣子里,不让它消失。那是赵青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登台,没有观众,只有她一人着着一身青衣的行头,化着最精致的妆容,在空荡荡的梨园春剧院里,唱一出戏。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赵倩醒来,是在宿舍的床上。她做了一个梦,梦的结局是,戏子用她余下的生命换回了一段永远不会消失的记忆,在自己的戏里唱着自己最舍不得的戏。
后有异士洛书散人为故事中的一段戏文续了尾,还它一个圆满,藏于缚魂匣中: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