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直到被绑上刑场的那一刻,柳红睡依然不敢相信,她金明月楼的花魁娘子竟有一天能亲手杀了当朝皇帝,她至今仍记得皇帝那垂死的眼神,满是难以置信,以及由难以置信所生的怨毒。皇上他曾有一双多么好看的眼,总是那么宠溺地望着她,望着望着,便望断了魂。

    她看着行刑台下乌压压的人头,再看了看台上明晃晃的铡刀,忽然落下一滴泪来。

    这不是皇帝第一次带她上朝了。从明月楼到宣政殿,她柳红睡也算不枉此生了。

    金銮宝殿,玉阶九重。

    她躲在龙椅后,透过龙椅重重雕花往玉阶下看,只见老臣们白发如雪,跪了一地。

    “请陛下三思。”龙椅上,天子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底下一帮重臣喊得声嘶力竭。然而,此时谁也没有注意到金碧辉煌的龙椅背后悄悄露出了一片水红色的裙角,娇嫩得仿佛一朵开在初春的凤仙花。

    “陛下,臣闻国之将兴,祯祥必现;国之将亡,妖孽必生。眠妃出身低贱,有辱天威;狐媚惑主,不守妇德。不斩不足以为天下妇人之榜样。臣不避斧钺,冒死上言,请陛下三思。”老丞相话音刚落,龙椅后忽然有人“扑哧”娇笑了一声。那笑声极轻,却仍引得殿中一位青年将军抬了头,他目光如电,扫了一眼御座后,浓重的眉峰微微蹙成了远山的模样。龙椅上的青年帝王似乎有心掩过这笑声,也轻笑了起来:“老丞相,你又不是朕,你怎知眠妃她狐媚惑主?莫非你进过后宫,见过眠儿的风姿?”一句调笑气得老丞相煞白了一张老脸,一把白胡子抖得如风中乱雪:“士可杀,不可辱。陛下污老臣名节至此,老臣今日便死谏在这殿上,以正视听!”听到这,她又忍不住笑出声来,一句玩笑话都听不得的老丞相能活到今日也不容易,死在金銮殿上,也算死得其所了。皇帝似乎也知她心中所想,看着老丞相一步步朝玉阶走来,挑起一边眉,嘴角钩出了几分讽刺的弧度。老丞相见皇帝竟没有出言阻止,越发羞愤欲死,摇摇晃晃的似乎真想一头撞死在玉阶上。就在此时那青年将军站了出来,轻喝一声:“丞相不可!”听见这声音,她浑身一震,透过龙椅上那镂空的凤眼向下望去,只见那青年将军面如冠玉,一身书卷清气,若不是武官装扮配上一对斜飞入鬓的剑眉,当真要被人当成那弱不禁风的儒生了。

    “陛下,此事不可!丞相乃三世老臣,望陛下怜其忠心,赦其一时失言。”青年将军如是说。

    龙椅后,她面色苍白。她可以满不在乎天下人口口声声要她的命,可是她偏偏受不了那个人说半个字。“祁将军,朕何时说过老丞相半句不是了?又谈何来赦?”天子似笑非笑。听到这,她水红的裙裾一扬,快步退出了宣政殿。她早料到,祁敛那等不世出的忠臣怎会坐视老丞相血染玉阶,哪怕这老丞相是口口声声要杀了她的人。她还没走两步,就撞进一双含霜的眼里。她猛地一刹脚步,适才的怒气忽然全化作了讥讽的笑:“哟,这不是霜小主吗?”眼前的女子一身白衣,气质高寒,仿佛隆冬腊月里一枝迎霜傲雪的梅。柳红睡笑吟吟地绕到她身后的小侍女跟前,看着那小侍女手中捧着的一碗银耳羹,笑道:“霜小主大清早等在这宣政殿后,莫非是在等皇上退朝?”祁傲霜目下无尘,只当她柳红睡是一只嗡嗡乱叫的苍蝇,看也不看一眼。刚刚在殿上受了她哥哥的气,现在下了殿还要受妹妹的气,红睡被气得笑了起来。她眼珠子一转,端起那侍女托盘里的银耳羹一口喝了个干净,喝完还不忘咂了咂嘴。“你……这是我家小主特地给陛下炖的银耳羹,你怎么敢……”小侍女一张巴掌大的脸急得通红。祁傲霜是大家闺秀,哪遇到过红睡这种泼妇行径,一时间气得一张千里冰封的面上都难得有了血色。

    红睡看着好笑,一早上的闷气总算有了个出口,她舔了舔嘴唇:“这羹也太淡了,陛下爱吃甜的。霜妹妹,你倒是人淡如菊,但这银耳羹若淡得像人一样了,那陛下还吃什么?”说完,她笑着扬长而去,水红的裙摆在深宫的满天风雪中摇曳出一股妖娆风姿,仿佛冰天雪地中忽然开出了一地的凤仙花。 “贱人。”她身后,祁傲霜恨恨地骂道,手中精致的白瓷碗被她摔得粉碎。殿上,祁敛仿佛听到了那瓷器破碎的清脆声响,若有所思地抬眼,望了望那张将前殿与后宫隔开的九龙屏风,眼神深邃似海。

    “娘娘,陛下已经在门外等了一刻钟了……” “不是跟他说我睡了吗?”红睡声音里透着烦躁。她自早朝回来就这样了,折腾得一屋子奴才鸡飞狗跳不说,晚上连帝王宠幸也要往外推,便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娘娘,外面大风大雪的,陛下龙体矜贵……”

    婢女话音未落,榻上红睡就睁开了一双含水的眸子。她上

    下打量着那婢女,良久,忽然笑道:“你叫如眉是吧?没记错的话今天十六了?也是时候了。”

    “娘娘你……”

    红睡笑声里冷意渐浓:“这么心疼陛下,陛下就在门外,你怎么不出去伺候?”黑暗中,那婢女咚的一声跪了下来,声音都开始颤抖:“奴婢不敢。” “哈,有什么不敢的?当年我若知道‘不敢’两个字怎么写,现在你们也称不上我一声娘娘了。”说完,她眼神渐渐变得悠远,似乎透过一屋浓重的夜色看向了不知名的远方,便连门外一声响亮的“起驾”都没有听到。祁敛……红睡绝没有想到时至今日,那个男人一句话仍能让她失态至此。三年前,那时她柳红睡还是明月楼的花魁,秦淮河上多少男人排着队一掷千金才能吻一吻她的石榴裙。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现在想来,那段醉生梦死的时光,竟是她最好的年华了。如果有选择,那天傍晚,无论如何她再也不会出门了。她不过是买一盒妍芳斋的胭脂罢了,为什么偏偏就遇上了那个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魔星?她至今仍记得那人长身玉立于柳下,身子挺拔得像竹,偏偏眉间一点笑意又温柔得像水。

    那天之前,她一直以为一见钟情不过是说书人编出来的故事,金陵花魁柳红睡会为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子倾心?莫不是说笑。只可惜,人生如戏。她到底还是被那一点水一样的温柔浸透了心。她犹记得那人被她半推半拐地骗进明月楼后,脸上难得浮上了一抹不知是羞还是恼的红晕。本以为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书生,拐了也就拐了。然而哪想到眼前这斯斯文文、见了花姑娘会脸红的小书生竟是当朝的定北将军,祁敛。一场风月情事,就这样变成了一场盛大嫁礼。

    祁敛是用八抬大轿把她从明月楼抬出去的,祁敛说就算暂时不能给她名分,也不能让她受半点委屈。姐妹们都羡慕她运气好,可八抬大轿上的她偏偏生出了迷茫:为了一句话去了祁敛府上做一个无名无分的舞姬,抛弃了生她养她洗练出她一身风情的秦淮河,究竟是对是错?都说人不轻狂枉少年,可是人活一世,轻狂那么一次也就够了。随祁敛来京城的决定,是她一生中最蠢也是最聪明的决定。蠢的是她不得不亲手将她一生一次的爱情挫骨扬灰,聪明的是她自此走上了母仪天下的路。

    祁敛与当今圣上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即便是登基了,皇帝仍会时不时微服来祁敛府上做客,每次都是不醉不归。她花了半年时间,终于摸清了皇帝来府上的规律,于是便挑了那一天,盛装上宴,只说自己是祁敛府上的舞姬,来为将军和客人献舞。她怎么能忘记当时祁敛的脸色呢?从来喜怒不行于色的一个人生生被她气白了一张脸,那一双深邃若海的眸子里掀起了滔天大浪,怒涛仿佛要将她吞噬。然而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了,她现在需要取悦的也只有皇帝一个人而已。一曲绿腰舞,便是她一生一次的豪赌。她知道身为一国之君,当今天子,怎样端庄、怎样绝色的人儿没见过?她其实没有半点胜算。

    但她仍是要赌,赌的就是这深宫之中都是倾举国之力选出来的,一等一的大家闺秀,这些从小读《女训》《女德》长大的女人或许知道怎样做好一个皇后,却绝不懂如何去诱惑一个男人。她的赌注就是她在胭脂河里浸染出来的一身风情。

    果然,见惯霓裳羽衣舞的皇帝何时见过绿腰这等妩媚靡艳的舞姿?当场便直了眼睛,将她要进了宫。其实她该感谢皇帝的荒淫,因为谁也不知道,这一舞若不成,她为自己备下的便是一包砒霜。祁敛,这便是红睡给你的最大的报复。二更敲过,月已中天。

    “如眉。”

    “在。”婢女委委屈屈地垂着头。

    “皇上往哪个方向去了?”

    “听值夜的公公说,是霜小主屋里。”

    闻言,她柳眉一轩,忽然大笑起来。祁傲霜?在祁府时,她是大小姐,而自己只是她哥哥养的一个小小舞姬,自然要让着她。可是现在,她入宫一年仍是小主,当年祁家的掌上明珠进了宫被皇帝弃之若敝屣,个中滋味……她想想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如眉,你现在去一趟霜小主屋里,就说我身子不适,让陛下现在就过来一趟。快。”“是。”侍女应声急急而去。她静静地躺在黑暗中,想着祁傲霜那张千里冰封的脸碎成冰碴的模样,笑着笑着竟笑出了眼泪。

    上元节,宫中大宴。

    当今圣上年轻,后宫不丰,后位空悬不说四大贵妃也一位未封。上元宫宴时,圣上下令后宫所有有品阶的女眷必须出席,皇帝一句话被下面的人琢磨透了便成了这么个意思:圣上怕是要在宴上定一位贵妃了。其实说是所有女眷出席,但有实力坐上这贵妃之位的不过两人。一位是定北大将军祁敛的胞妹祁小主,新选秀进来的几位小主只有这一位得见过天颜。圣上与祁将军关系非同一般,祁将军手中又握着大半个朝廷的兵权,可以说封了祁小主便是稳了大半江山。然而即便如此,宫中看好祁傲霜的人仍然不多,无他,只因为这一整年来帝王的枕边人从来都是那青楼出身的柳红睡。这一次上元节宴,步步惊心。帝王的选择已经不是个人好恶问题了,落在史书上,便是昏君与明君的区别。

    然而上元那日,柳红睡直睡到午时才起来,急坏了一殿的嬷嬷,有人嘟囔了一句,别的宫里的小主天不亮便起来梳洗打扮了。这话落在红睡耳中便换来了她一声轻笑,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她们昨晚没承宠,自然有力气起早了。她知道,这话传出去又是一个恃宠而骄的罪名了,然而她柳红睡骄恣放纵的性子在宫中早就被传得神乎其神了,也不缺这一条罪名。纵使起得晚了,那天柳红睡到底还是成了宴上最受瞩目的一人。别人浓妆艳抹,她偏要素面朝天;别人满头珠翠,她鬓边只插了一枝海棠花;别人正襟危坐,她偏偏懒得骨头都要散了,软软地倚在帝王手边,换来帝王无奈一笑。席间多少世家出身的小姐气得咬碎了一口银牙,恨不得上来一人一口将柳红睡撕了吃了。纵使她们明知帝王好这一口,但真正敢这般骄恣放肆的也只有柳红睡一人了。

    “陛下,值此花好月圆夜,臣妾斗胆,为陛下献曲一首。臣妾琴技低微,恐有辱圣听,还请陛下免臣妾之罪。”到底还是有人起来出头了,柳红睡瞥了一眼祁傲霜,心底暗暗冷笑,这些名门闺秀嘴上说得谦恭至极,其实心里自负琴技天下第一。每个人都这么来一遍,再好的兴致也要给败光了。果然,只听见天子兴致缺缺地“嗯”了一声,祁傲霜倒是高兴,一扬手便开始弹。一曲高山流水,曲意高洁,技惊四座。祁傲霜在古琴上十余年的造诣今日发挥得淋漓尽致,曲意之高让许多蠢蠢欲动的命妇都打消了上前献技的念头。毕竟珠玉在前,她们若再不知好歹那便当真是献丑了。

    一曲已毕,祁傲霜收手,执礼,若不是顾盼之间那一份傲然,当真算得上完美。天子含笑看着,一个“赏”字不知红了底下多少人的眼,祁傲霜今日可算风头出尽。可“心思歹毒”如柳红睡,偏偏就是见不得祁傲霜高兴。她懒懒地瞥了帝王一眼,一言不发,自顾自地走下场去,脱了鞋,光脚站在殿心。此举一出,顿时全场哗然。

    彼时,妇人赤脚便如袒胸露乳一般是极放荡的行径,虽然宫宴上没有其他男子,但如此行径,也足够定她一条“亵渎天威”了。但偏偏那青年天子看得饶有兴致,自有那善于察言观色的乐师开始奏乐。乐声起,舞影乱。她跳的仍是那一支绿腰。其实柳红睡倘若当真是那只会魅惑人心的“妖女”,又如何能入帝王的眼?她在这一曲绿腰上下的功夫绝不比祁傲霜少。祁家大小姐学琴,纵使学不好,无非也就是被责备两句,而她明月楼的姑娘学舞,跳不好那便是一顿毒打、三天好饿,甚至有体弱的熬不过去,便死在了这一曲绿腰上。她只是不甘,她的努力绝不亚于祁傲霜,可为什么世人都要将祁傲霜奉为明珠,将她弃若敝屣?  

    她舞得狂乱,众人只见一双玉白的足在殿心晃出一片白影,步步生莲。舞到最后,她一甩头,鬓边海棠若有意若无意地落到了帝王脚边。她一头青丝如瀑泻下,暗沉沉的仿佛吸尽了月光。“好。”帝王带头叫好,自然一殿彩声。她似乎舞得筋疲力尽了,摇摇晃晃地走了回来,恰好软倒在帝王怀中。青年天子亲手捡起那一枝海棠,插回了她鬓边,含笑说了四个字:“人比花娇。”看来这贵妃一位,已是非她莫属了。

    可惜柳红睡跳得太累,一头埋进了帝王怀中,以至于没有看到她身后祁傲霜那一双怨毒的眸子。

    其他命妇论出身比不过祁傲霜,论受宠又比不过柳红睡,自然不再出来献丑。开宴后,宴上一片升平喜乐,柳红睡不经意间却瞥见如眉一直鬼鬼祟祟地冲她打眼色。她皱了皱眉,不明所以,但这宫中多的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她到底还是乘隙溜了出来,跟着如眉走了一段,终于忍不住问:“到底何事?” “娘娘,祁将军要见您。”说完,只见重重梅影中转出一名男子,他一身白袍,面色苍白,若不是那一双黑沉沉的眼,整个人似乎都要融进雪里了。可柳红睡觉得那目光灼人得厉害,忍不住侧过头去,怎么也不肯对上那一双眼。

    “红睡。”他低低唤了一声。柳红睡如遭雷殛,扭头便要走。然而她再快又如何快得过从小习武的祁敛?只见白影一闪,那男子便挡在了她身前,轻声道:“红睡,你不觉得,你还欠了我点东西吗?”见此情景,如眉早识趣地退了下去。梅园中只剩他们二人,雪落无声。她苦笑:“祁大将军位极人臣,莫不是还要问红睡讨回那几个赎身钱不成?”祁敛亦笑,一双如海般深邃的眼中漾起了些许温柔笑意:“红睡你身价万金,纵使我位极人臣,也着实肉痛了一把。不过我今日来要的却不是这个。” “那敢问将军,红睡一介风尘女子,还能欠你什么?” “解释,”他灼灼的眼神逼得柳红睡狼狈不堪,“当初你为什么要离开将军府,你不觉得你欠我一个解释吗?”细雪天里,梅香幽幽。柳红睡看着一枝寒冬腊月里的梅,微微苦笑:“柳红睡水性杨花、趋炎附势的性子将军还不清楚吗? 将军你还想要什么解释?”说完,她扭头便走,身后,祁敛的声音伴着梅香幽幽地传来:“这便是你的解释,红睡?”她咬着牙,玉白的脖子梗得笔直:“是。”

    “我明白了。”身后,祁敛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如一根冰刺扎进了她心窝里,瞬间凉彻心扉,祁敛接着说,“既然如此,我也不怪你。红睡,我最后托你一件事,你可愿答应我?““你说。”

    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祁敛顿了顿,说:“傲霜在宫里……似乎过得并不开心。”

    一听这个名字,柳红睡猛地转过了身去,适才的一点愧疚荡然无存:“所以你是在怪我?”

    祁敛苦笑着摇了摇头,说:“红睡,他与我不一样。我可以专宠你一人,但他是帝王,后宫就应该开枝散叶,绵延子嗣,偏宠绝不是明君所为。你这样,害了他,也害了你自己。”

    “所以你让我多劝劝陛下去临幸你妹妹,对不对?”

    祁敛避而不答,道:“红睡,现在朝中参你的折子多如鹅毛,老丞相带头一日一本……”

    “够了!”柳红睡尖叫一声,怒极反笑,“祁敛,你们朝上那些勾当我都知道。我也知道你现在功高震主,皇上一日不

临幸你妹妹,你便一日心中不安。但我告诉你,有我柳红睡在一天,就绝没有她祁傲霜出头之日。”

    话说到这个份上,温文尔雅如祁敛也不由冷下了脸来:“眠妃娘娘,我们祁家待你不薄。在下不求你知恩图报,只求你不要以怨报德,还是说我祁敛竟瞎了眼,做了引狼入室的蠢事?” “引狼入室?”柳红睡轻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哈,正是,你祁敛当真瞎了眼。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离开祁府吗?好,我这就告诉你。”此时的柳红睡不复柔媚,鬓边一枝艳红的海棠配上她苍白的脸色忽然显出了几分凄绝:“我入了祁府后虽然名为舞姬,却从不用抛头露面,你自以为待我如珠似宝,是不是?但是祁敛,在你心中我从来抵不上你妹妹一根毫毛,你扪心自问,是不是?”听到这里,祁敛浓重的眉峰又蹙成了远山的形状:“红睡,你这么说未免太不懂事。”柳红睡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良久,忽然冷笑一声,竟有几分自嘲的意思:“是,是我不懂事。我……才是当真瞎了眼的那个。”说完,她拔腿就走,一边走,她清寒的声音一边传了开来:

    “你府上的人知我出身,从来不给我好脸色看,为了你,我忍了。我入祁府那一年冬天去花园中赏梅,见一树白梅开得可爱,便低下头去闻了闻。哪知当时你们祁府大小姐恰好也在梅园。那株白梅是她亲手栽下的至爱,平日里别人碰一下都不行。我本不知,后来她见我闻了她心爱的梅花,竟二话不说让人将那株梅树当着我的面砍了下来。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高风亮节在你们看来自然是风骨,但于我却是莫大的屈辱。然而最大的屈辱远不在此。祁敛,你还记得吗?当时你明明在场,见此情景,却一言不发地走了。你当我不知,可仅此一事,我便看了出来,在你心中我到底还是一个舞姬。我只是不明白,同身为人,为什么祁傲霜骄纵至此仍能被你捧为掌上明珠,而我百般隐忍到头来仍是一文不值。祁傲霜让我尝尽了不公平的滋味,祁敛,不瞒你说,我入宫便是为了有一天让她跪在我的脚底,也尝尝什么叫不公平。”她说一句,祁敛脸色便冷一分。待她走后,祁敛脸上的温文已经半点不剩,只剩下满脸寒霜。

     “放肆。”一个响亮的耳光甩在了如眉脸上。 “霜小主,三思啊。”如眉跪在地上,抖如糠筛。 “你在那个贱人那儿也是这么跟主子顶嘴的?哼,果然是青楼出身的下等人,即便爬了上来又何用?到底连调教下人都不会。”此时站在如眉面前的是祁傲霜,她扬着下巴,一脸倨傲。

    “可是小主,在食物里下毒,若她死了一查便知是小主您下的手,陛下必会降罪于您。小主若要下手,不妨从长计议,想个万全之策才好。”

    闻言,祁傲霜冷笑一声:“知道又如何?此时陛下不过是被她媚术迷惑,她一死,陛下也就清醒了,哪里还有心思去追究一个青楼女子的死?”

    如眉暗地里撇撇嘴,心想这祁大小姐未免太过天真,不过是自己争宠争不过别人罢了,便说别人有媚术,自己背叛眠妃投靠祁傲霜恐怕是一步臭棋。此时祁傲霜看出了如眉的犹豫,语气难得柔和了下来:“如眉,你放心,即便出了事也有哥哥在,陛下不会为了一个青楼女子驳了哥哥的面子。”若眠妃一死,皇帝自然不会追究祁大将军,倒霉的横竖都是她们这些下人。

    “霜小主,即便您毒杀了眠妃,陛下一时也不能忘情。那柳红睡是青楼出身,最是水性杨花,小主还怕抓不着她错处吗? 来日方长,小主不妨等……” “等?”祁傲霜脸色瞬间冷了一下,“等不及了?在她加封贵妃之前,必须死。”其实她祁傲霜根本不在意皇帝能不能忘情。当年那株白梅不过是被柳红睡闻了闻,她便嫌脏一口气砍了,如今柳红睡服侍过的男人她自然更不屑去碰。真正让祁傲霜不能忍受的是柳红睡的品阶在她之上。祁家世代簪缨,素来是天子跟前第一保驾大臣,从小她便知道自己迟早是要母仪天下的,如今竟让她跪在一个青楼女子面前,她做不到。

    “如眉……”

    “在。”

    祁傲霜忽然钩起了她的下巴,细细端详起了眼前的婢女,笑道:“好精致的一张脸,若哪天陛下能正眼看你一眼,恐怕你能得的圣宠必不在她柳红睡之下。”如眉兀地红了一张脸,细声说:“小主说笑了,奴婢不敢。”见她此等神态,祁傲霜便明白了她的心思,轻笑一声,说:

    “这一次你依我所言将这碗银耳羹送去给柳红睡。事成之后,

    我自会在陛下面前举荐你。”

    “可是小主……”

    “听你口音倒像是冀州人,冀州是我祁家封地,如眉,你的父母兄弟可曾安好?”闻言,如眉浑身一震,终于颤颤巍巍地接过了那碗银耳羹。

    上元节宴后,眠妃果然就变成了眠贵妃,而霜小主依然是霜小主。自那日后,宫中人总算是看明白了风头所在,流水价的东西都往红睡宫里送。这一日,便连祁傲霜也放下了身段,托人送来了一碗银耳羹。

    “霜小主说,请主子尝尝够不够甜。”看如眉端着那羹笑得一脸谄媚,红睡想起了那日在金銮殿外摔了祁傲霜一碗羹的事,忽然觉得好笑。那个眼里从来容不得尘的女子倒终于学会了低头吗?“怎么?竟是她送的?尝过了没毒吗?”红睡笑道。如眉脸色一变,急急道:“都有人试过的,娘娘放心。”话音未落,便听见殿外有人喊道:“皇上驾到。”算算时辰,这是早朝刚散的点。现在她懒得上朝去听那些大臣口口声声的“诛妖妃”,没想到皇帝倒真是离不了她了,一下朝便急急赶了过来,只怕又要把奏章带过来批了。

    果然,只见青年天子身后跟着一个小太监,怀里捧着满满的奏章。红睡看着便忍不住笑了起来:“陛下又把奏章带来了,当真是要坐实臣妾妖妃的罪名了。”天子脾气好,容得红睡这样无法无天地开玩笑。他上前怜惜地吻了吻红睡的鬓发,调笑道:“若得苏妲己,孤便为商纣又如何?”这一句落到史家耳中定要遭口诛笔伐的话,却让红睡轻易失了神。其实她又何尝不知,兜兜转转半生,眼前这从一开始她便打定主意要利用的帝王才是真正怜惜她的人,只是相思已成灰,这灰中又要如何再生出一颗心来?“咦,”就在红睡出神的当口,天子忽然对着一本奏章,低呼出声,“祁敛他……到底忍不住了。”一听“祁敛”二字,红睡心头便是一跳,忍不住凑上看那奏章。祁敛的字远不如他人来得斯文,金钩铁划,力透纸背。文章做得更是洋洋洒洒,气势磅礴。然而红睡却没有力气将这文章看完,在看见祁敛的奏章上出现了“诛妖妃”这三个字时,她忽然生出了一种恍惚感。自己这半生奔忙,换来的竟是那人想杀她,当真是……人生如梦。

    “红睡?”当帝王唤得她醒过神来时,祁敛的奏章已经被她撕得粉碎了。她将一手纸屑当空一抛,殿中恍惚下起了一场细雪,一如那天在梅园中她见祁敛时,雪落无声。一场雪葬一双人。

    “臣妾死罪。”私毁奏章,足以株连九族了。然而她的帝王却生就了一双慈悲的眼,非但没有怪罪她,反而问:“撕过了,心里可舒服了些?”红睡猛地抬头,仰望着她的帝王,眼眶第一次有些湿润。天子明显不想再追究此事,只是端起了一旁的银耳羹,问:“这是红睡为朕炖的吗?朕倒还未尝过,原来红睡倒是下得厨房的。”红睡还没来得及解释,青年天子已经端着那羹一饮而尽。看着那大男孩一样的皇帝,红睡忽然想,如果当初自己爱上的是他而不是祁敛,该有多好。

    然而片刻之间,奇变突生。只见天子俊美的脸上忽然蒙上了一层青气,喉头滑动,却偏偏说不出话来。红睡大惊失色,那羹里……有毒! 他的脸色越来越青,口中突然喷出一阵血雾,落了红睡一头一脸。她猛地惊叫一声,才想到去唤太医,哪知脚踝却被那人死死抓住,力气大得仿佛要将她的骨头捏碎。“陛下……陛下,你放手……臣妾去唤太医……”然后不管她怎样哭喊,他的力气反而越来越大。红睡禁不住被他拉倒在地,刚倒下便对上了那青年天子狂怒的眼神。那是一双密布血丝的眼,眼球突出,瞳孔散乱,但其中刻骨的愤怒与不甘,红睡却看得清清楚楚。他似乎在质问,在狂吼,为什么他所有的温柔换来的竟是这一碗见血封喉的毒药—那是一双将死而不甘死的眼,注定是不会瞑目的。红睡似乎被那一双眼震住了,就这样呆呆地与那双眼对望,一直到那青年帝王的尸体变僵、变冷。待她站起身来时,对上的已经是御林军明晃晃的枪头了。她张了张嘴,忽然发现自己竟累得说不出一个字来了。

    天牢里,一灯如豆。

    红睡贴在阴冷潮湿的石壁上,目光呆滞,一只瘦小的老鼠在她的脚边打转,她却恍若不知。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在红睡牢门口停了下来。接着是铁锁被解开的声音,一只白色的靴子迈了进来,纵使在天牢这等肮脏的地方,那人的靴头仍是一尘不染的。

    “红睡,我来看你。”

    她没有反应。

    来者耐心地蹲了下来,直视她空洞的眼:“红睡,我替傲霜谢谢你。”

    呸—

    她一口唾沫,正啐在来者脸上。

    他恍若未觉,表情却是一成不变的温柔:“红睡,你似乎一直不喜欢解释。”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有什么好解释的?”这是她在天牢里说的第一句话。来者笑,笑容温柔得恍若一个梦:“傲霜到底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竟会做下这么冲动的事。我这个做哥哥的,替她向你道歉。” “你们祁家兄妹,一个温柔底下藏着冰,一个冰化了露出的是毒。我竟想从你们手里讨了好去,当真是自不量力。”她面无表情地说。

   “红睡,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祁敛,陛下死后,就是你们祁家一手遮天。如果我不顶这个罪,你告诉我,你可会容我活过明天?”

    他但笑不语,眼神深邃得像一片海。

    她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尖锐得惊起了铁窗外的一群夜枭,说道:“我明白了,不过祁敛,若我不顶罪,你们祁家要解决的麻烦恐怕就更多了。回去告诉你妹妹,我柳红睡不做赔本买卖,帮她顶这个罪不过是为了以后逢年过节,她祁傲霜祁大小姐要在我坟前磕上三个响头。她到底是要跪在我脚下的,哈哈哈……”

    她狂笑不止,祁敛也笑着点了点头。狱卒惶恐地看着红睡,祁敛用一个温柔的笑意安抚了他,悲悯地说:“眠贵妃疯了……”说完,他旋身而去,洁白的袍角从头到尾没有沾上半点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