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淮》【原创】
文/花邱
“傅先生，您看这个能值多少钱？”男子站在门口柜台前，将手里一个黑色镶金边的檀木雕花锦盒推进去。
傅长观坐在柜台里面，柜台与外界只有半尺宽的一个圆弧形小窗。他抬了只眼朝瞅了瞅外面的人，只见来人青衣布衫，虽样貌俊朗，眉目清秀，却是一副穷酸相的打扮。
这是住在西街街口处的雁风生。
傅长观照往常一样把那个手掌大小的锦盒刨到自己跟前，十分不屑的扫了眼站在柜台前的雁风生，又不可置信的打量起手里的雕花木盒。没想到这盒子竟比人精致得多了，他顿时来了兴致。
傅长观刚打开一条缝瞅了一眼便又将其合上，原封不动的推了出去，摆摆手朝窗外站着的人说:
“这东西我收不得，公子请回罢！”
雁风生不明就里地问: “傅先生这是为何？难道我这东西竟一文不值？”
傅长观叹了口气，摇着头说:“我劝公子哪里得来归哪处。”
雁风生疑惑不解，但也不再问什么将锦盒收了回来放进衣袖里。 摆了摆脑袋离开了，嘴里念念有词:“唉，明明清儿说这是无价之宝、千金难换，早知这东西真是换不了银子，我还不如不要。”说着又摸了摸袖子里的盒子。
坐在柜台里的傅长观耳朵尖，听八方，雁风生走了好远说的话都被他听见了。
他左思右想还是坐立不安，站起身在屋里踱了半天才慌忙跑了出去，走到大街上朝雁风生招手喊:“公子请留步！”
雁风生正在哀怨自己得了个无用宝，傅长观一连喊了好几声他才听见。回过头来，傅长观已经跑到他跟前来了。
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了雁风生:“请恕老夫失礼，实在心中好奇，不知公子这东西从何而来？公子口中说的那人又是何人？身在何处？”
雁风生皱眉，想开口又欲言而止。
傅长观脸上有一丝不悦，掸了衣袖将手负在背后，说:“既然公子不方便，那老夫也不再多问，公子好走。”说完转身就要回去。
雁风生一听，连忙折身赶上去，踟蹰着半天才脸红着说:“傅先生，不是我不愿讲，只是……”
傅长观眼里闪着一丝光，神色复杂又着急着问:“只是什么？”
“只是……唉，说来话长！。”雁风生愁着一张脸说道。
傅长观细长的眼里透着机灵:“哦？既然公子不是不便说，那么可否请公子随老夫回铺里喝杯茶聊聊？”
雁风生点头应下，跟着傅长观回到当铺里。
傅长观将当铺大门关了，引雁风生来到后庭一间平时接客的厅房中，叫伙计沏了壶茶，便与雁风生坐下聊了起来。
这雕花锦盒看起来虽华贵不凡，但里面放着的东西却是不如其表，相差十里。
躺在盒中的只是一颗看起来很寻常的珠子，只有拇指大小，珠子周围微微发青，核中却又聚集着一团红光，若隐若现。让人看了有一种很怪异的感觉，像是恐惧又像是是兴奋，更仿佛是恐惧和兴奋相交织。具体是什么感觉，又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
太阳慢慢地朝树梢落了下去，天边泛起一片橘色的光，打在旧窗纸上。
一束光透过窗纸上方的小孔投射在厅屋里，可以看到屋里有两个浓缩的人影挨着坐着，正在交谈着什么，屋里还充斥着淡淡的茶香。
原来雁风生是个穷书生，老家原本在苏州一不知名的小村落里。有一年发洪水整个村子都被淹了，雁风生的爹也因此丧命，唯有自己和母亲幸存了下来，雁风生带着母亲一路颠肺流离的来到了木渎，见此地美景如画，人们安居乐业，想是一片清净之处，便就此歇脚安了家。
可是在流离的路途中，雁母因终日颠簸劳累而落下了一身痨病，每日皆需以药灌汤。
雁家本就家境穷苦，这每日花销的药费都足以买下雁风生的一条命了，无奈之下，雁风生只得自己上山采药，依着药书上的方子医治母亲。
这一天，雁风生照往日一样早早出发去山里采药。哪知自己只一心寻找草药却是忘了时间，更不幸的是他愈走愈远竟迷失了路径，不能返转。
在山中兜兜转转走了好几个时辰，既无口食也无水喝，早已是精疲力竭，只得瘫坐在原地休息。
天逐渐黑下来，好在雁风生头脑清醒，胆儿也挺大，就在周围捡了些枯木枝在一棵大树下的空地上架起，生了火堆。
晚风袭来，雁风生感受到一阵凉意，手搭在肚子上，又顿觉饥饿难耐。这时远远望见离自己不远处的崖壁上生着一株枣树，树上枣果殷红，结实累累。
枣树蓬勃，却生于峭壁绝岩之上，再往前便是深涧悬崖。若在平时，就算他雁风生胆儿再大也只得望难生畏就此作罢。
此时他濒临绝境，求生意念压倒恐惧，不顾一切攀着藤蔓爬上悬壁的枣树上，摘到红彤彤的枣子，狂吃一气后才觉得稍微恢复了力气。
正欲离去，却发现自己身下竟是被浓雾遮挡的万丈深渊，回过神来的他满心恐惧，再也不敢移动半步，只得紧紧抱住树干坐在树杈上。
火堆处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尔后哗啦一声，火光灭了。雁风生完全陷入了黑暗之中，惶恐之余，他感觉自己小腹之中有一股气在乱串，肚子竟缓缓鼓胀了起来。
他额头冒着汗，手指嵌入树皮中。心想，定是这野枣有问题，乱吃不得，不禁暗自后悔。
今夜月黑风高，不见半点星辰。约摸又过了半个时辰，枣树上的雁风生只觉倦意袭来，眼皮耷下去，意识也渐渐模糊。恍惚之中，仿佛听见有人在唤自己。
“风生，风生，快醒醒，快醒醒。”
雁风生费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早已不在枣树上。而是躺在一块大石头上，他坐起来，肚子还是隆隆的鼓起，他吃力的用双手撑在
石头上。
这时四周比刚才亮堂多了，因为雁风生看见自己正身处一片湿地，水草丛生的地方。
而这片湿地上，又生着许多奇异的散发着淡紫色光的花。
雁风生拍了几下脸，让自己努力保持清醒，虽然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到这里的，但他清楚的记得方才自己是听到有人将他唤醒。
他闭上眼，夜风轻轻拂来，泛起一片紫浪。他仔细地听着，寻着风带过来的声音。
忽然感觉到什么东西触及到自己的手臂，他猛地睁开眼。
眼前，一位资质艳艳的女子竟站在他身前，女子一只手搭在雁风生手臂上，见他睁开眼，又收了回去。
雁风生想要说点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见女子一张脸笑得好似那三月的花儿，欢悦的说:“风生，你终于醒了，我们回家吧。”
女子一身红衣艳艳，一张脸也美得不可方物，看得雁风生发呆，拉住女子牵他的手，跟着她穿越在那片紫色花海中。
女子回头望着雁风生笑，问:“为何来得这样晚呢？”眼神落在他鼓起的肚子又好笑的说:“瞧你那肚子，跟怀孕似的，以后可不许乱吃东西哦。”
雁风生并不认识这个红衣女子，不过听她说话的语气，好像与自己相识已久那样。
尚在疑虑间，雁风生便被女子邀回了家。女子的家甚是华丽，看起来不像山野之居，反而是一座宽阔的大宅子。大宅外有两头石狮子，朱红大门顶上挂着一块大匾金碧辉煌的写着「花府」二字。
牌匾两侧还挂着两个红灯笼，照亮着漆黑的夜。
雁风生停在大门处，问:“原来姑娘是姓花么？”
红衣女子笑笑，摇摇头说:“不，我姓旋。”说完又轻打了下雁风生的胳膊故作生气说:“风生，你怎连我滴姓也忘记了！快跟我进去吧。”
说着，朱红大门打开了，十几个提着灯笼的紫衣侍女立在院中路道两边恭敬地迎接着他们。
红衣女子拉着雁风生走在侍女的中间，一直进到一间主厢房里，才吩咐一个侍女去端了碗汤给雁风生喝。
厢房里的摆设十分简单，穿过门口银色珠帘，偌大个房间，只有一张大床，床上挂着红色罗账，四周挂着金色铃铛，金银交错，穿堂风过，作响叮当。
喝过热汤的雁风生肚子消了下去，整个人轻松了不少，一边向红衣女子道谢，一边询问。
“旋姑娘，不知这是何处？雁某又是如何被姑娘搭救的？”
红衣女子接了碗递给侍女，挥手吩咐她下去。也不接雁风生的话，只道:“什么旋姑娘，风生你还是叫我清儿好听些。”
女子两只大眼睛水灵灵，深情地望着雁风生。
雁风生双颊绯红，吞吞吐吐喊:“清…清儿……”
叫旋清的女子拉着雁风生来到床边，拉开罗帐坐下来。
这时一名侍女手端桃花酒翩然而至，放在床边的木箱上嬉笑着说:“恭喜小姐找到如意郎君，喝了桃花酒赶紧休息才是，春宵一刻值千金呢。” 说完又翩然离去。
旋清将酒倒进玲珑玉杯中递给雁风生改口说道:“郎君一路辛苦，再喝点热酒暖暖身子罢。”
雁风生接过酒喝下，随后又与旋清吟诗作乐，旋清更是褪了外面的纱衣在窗前跳起舞来。
雁风生又惊又喜，被迷得神魂颠倒，完全听任摆布。到了夜深，便随旋清就寝， 旋清娇媚清婉，相处之妙令人快乐得忘了烦忧。
如此过了半月，每天旋清都陪着雁风生饮酒作画，吟诗作对，更有每晚罗帐中玉体缠绕之欢。
但雁风生想起了家中病母，对旋清提出想回去。旋清劝说:“郎君你来到这里，我们彼此成就姻缘，是多世修来的福泽，为何要急着回去呢？难道是郎君不喜欢清儿了？”
雁风生连连摇头，如此又挽留了半年。到了秋天，草木凋落，月上枝头，鸟鸣添愁，雁风生思家情切，恳求回去，旋清苦留不住，叹气道:“既然你我有缘无分，不让你回去又能如何呢？”于是召集了所有侍女一起起舞奏乐，送雁风生离去。
雁风生离开花府，被侍女指引送出了山，还带回了旋清送给她的宝物。
可当他回到住处时，才发现人事已非，自己的母亲早已病死，并被邻居发现用草席包裹扔去了乱葬岗。
雁风生哭着来到乱葬岗找到母亲的尸骨，深深懊悔自己不该贪恋女色。忽而又想起旋清临别时赠送给他的宝物，记得那时旋清说:“郎君，你今天走了便再也回不来了，这东西是无价之宝，千金难换，你且好生拿着，如若你哪一天还思念起我，便将其吞下，就可以找到我。”
讲到这里，雁风生不由得红着脸，又满心羞愧。
傅长观早已平复了心情，泯了口茶问道:“那你为何又将这珠子拿来典当，何不吞下去找那姑娘？”
雁风生双手紧握着茶杯，望着窗外的银月，淡然的说:“如今母亲已被我害死，我只想着用这珠子换些钱好好将母亲安葬，哪里还敢再想儿女私情。”
傅长观舒了口气，哈哈大笑起来，道:“你可知那旋清姑娘的真实身份？”
雁风生想了想摇头说:“不瞒您说，我到现在也不清楚是怎样和清儿相识的”，又惊讶的问:“难道傅先生知晓清儿的身世？”
傅长观笑笑，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站起来说:“你等我一下。”随后去偏屋里取出一副画拿给雁风生。
雁风生接到手里打开看，画中是那张熟悉的俏脸，妖艳美丽，惊艳动人。
他目瞪口呆的看着画中的人儿，问:“您…您也认识清儿？”
傅长观眼神迷离，像是在回忆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他说:“是啊！二十年前。”
雁风生一听，更是惊得合不拢嘴，手里的茶杯都差点掉在地上。他前两天见过的清儿容貌竟跟这二十年前傅先生见过的她一模一样，毫无变化。
傅长观瞥了一眼，又把那锦盒里的珠子取出来说:“那你可知这是什么？”
雁风生还是迷茫的说:“不是珠子么？”
傅长观长叹了口气说:“它叫旋珠，是你那口口声声换做“清儿”的人的内丹。唉，没想到二十年过去还能见着这东西。”
雁风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道:“风生不懂，还请先生说个明白！”
傅长观叫伙计沏了壶茶，点了截新蜡烛，继续说:“你在山里遇见的那女子不是人是只旋花妖，二十年前我还是一个小道士，奉师傅之命下山除妖，那时这镇上有只银狐作乱，隔三差五到街上抓年轻的男子吸取精血增长妖为。”
傅长观眼里泛起波澜，将那旋珠放在手心来回摩擦。
“当年我修为不够，斗不过那狐狸，被他抓了到了一个山洞里。”
雁风生急着问:“后来呢？”
“后来，我就遇见了你认识的旋清姑娘。”
傅长观把画拿过来，静静地看着，说:“是她救了我。她是生在那狐狸洞旁一株旋花，靠着偷吃狐狸精炼制的丹药修炼成妖。那日她也正是趁狐狸不在进来偷取丹药，没想到遇见了我。”
银月被乌云遮挡，风吹着窗棂，烛火闪烁，地上两个人影忽而拉长忽而扭曲。
偷取丹药的旋清撞见了被狐狸精抓来的小道士，小道士骗她说:“我能帮你修炼成正果，升入仙道。只要你肯帮我逃出去。”
刚幻成人形的小花妖心地单纯，听了小道士的话放了他。
小道士说帮花妖修入仙道只是随机应变说的胡话，自己修为尚浅没那个本事，不过想来师傅应当知道便带着小花妖回了九霄山。
哪知师傅嫉恶如仇，眼里容不得沙子凡是妖物，便不分青红皂白的赶尽杀绝。
还未等小道士说明原委，便将小花妖打成了重伤变回了原形。
小道士为救小花妖与师傅断了师徒关系，带着小花妖变成的旋花和她的内丹下山来到了木渎。
后来，小道士改名换姓在当地开了家当铺，过起了平平淡淡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小道士遇到一位京城来的贵王公子看上了那枚摆在柜台里的旋珠，并将其买走。
小道士失了旋珠，对小花妖更是愧疚，每每看到养在后院的那株旋花就愁苦痛心。既感慨人妖殊途，又想不明白为何人有好坏之分，而妖却没有，好人有好报，而就算是好妖也会被师傅赶尽杀绝。
他越想越不明白，越想越苦恼，后来只得将那株每日用自己的鲜血浇灌而活下来的旋花从后院移除，又将其带回当初遇见的山中种下。
从此得以忘怀心安，安分的做着自己的当铺老板。
“旋清救了你，后来呢？后来她怎么样了？傅先生你有没有帮她升仙？”雁风生问。
傅长观将握在手心里的旋珠
放回锦盒中，他将画收起来和旋珠一并交给雁风生，摇摇头说:“后来她就不见了，我就在这里开了店铺，你是她的有缘人，她肯将这旋珠交给你，定是一心一意喜欢你。不像我只会害了她……”
最后一句傅长观说得很轻。
雁风生听着傅长观一字一句淡漠地说着，他说:“傅先生，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不过就算清儿是妖，我也不会后悔与她在一起的，她是善良的好妖，等我把母亲安葬好了就去找她！”
傅长观哈哈地笑起来，眼里起了雾，他说:“是啊，她是好妖！好妖！”
傅长观站起来，对雁风生说:“夜深了，公子今夜就将就在寒舍住下罢。”说完起步离开，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转身说了句:“如果哪天你找到她了，替我将那副画交给她，就说是一位故人送给她的。”
雁风生点头应下，看着傅长观离去之后又将那画打开仔细看来。
只见，庭院之中，一位白衣女子正起舞弄清影，宛如天上的仙子。
画中落笔之处，署名:轻淮。
轻淮。轻淮。
旋清轻轻呢喃，又转过头问雁风生:“郎君，轻淮是谁啊？真好听。还有他把我画得真好看！”
旋清指着画中的自己给雁风生看，雁风生搂着旋清傻傻的笑。他说:“成妖之前的事儿我已经不记得了。”
雁风生赤红着双瞳舔着旋清的脖子， 妖冶的眼神中透着兴奋和鬼魅。
旋清躲开雁风生，扭头盯着画，嘟囔着嘴自言自语说:
“可为何我穿的是白衣呢？我明明最爱穿火红火红的衣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