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之南海,有天启之城,在三山九岛之外,海市蜃楼之中。城外有山名曰渥丹,其上结长生之阁,下连勾陈之宫,神人乃居于是,或传其悉通占星秘术,可见过去未来,凶事诡情。方士斥之邪术,然皆不能禁止。
——题记

【壹】
苏白一袭黑衣,手持算筹与弧尺,默默地站在皇极经天仪面前,这上面刻画的星辰诸天在漏壶的推动下缓缓转动,像是某种神秘不可言说的宿命。
“荧惑守心,有天狼自西北而来,太阴无光,裂章比之前的计算结果偏了九厘——大凶。”
她扔下手中的算筹,没有理会殿外明珂骤然绝望的神情,漠然接过雪女递来的二十四股紫竹伞,黑色的斗篷随着她的脚步翻飞,如流水拂过浓雾。
脚步声忽然顿住,苏白仰头,脸上竟有几分茫然的样子:“下雨了。”
明珂匆匆追了出来,他没有听清苏白近乎呓语的话,只是恳求般地抓住了她的袖子:“苏白,你再算一遍可好?天启城屹立南海两千年,不能在我手上断送啊!”
苏白的目光却放在了渥丹山之外。寂静的雨夜里皇城安稳矗立,缠绵的笙歌自青砖瓦缝中漏出,仿佛最娇柔糜烂的梦境。厚重的雨水滋养着某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各色繁花在雨中不合时宜地盛放,云蒸霞蔚般妖娆。
就在前几日,这妖娆的花树下,倒下了第一个瘟疫病人。接下来短短三天,瘟疫席卷整个天启城,尸体在城外堆积如山。
她又重复了一遍:“下雨了。”
一切的瘟疫由雨水滋生,而她却从雨中嗅到了极为熟悉的凶煞之气。
然而纵观九州大荒,除非是那种魔主大妖出行,才会有万千凶煞为之开道。
明珂懵懂地说:“你说这梅雨?苏白你久居渥丹山可能不知道,这雨已经下了近三个月了。”
苏白握着伞的手骤然一紧,她第一次见到那人,也是在这样一场连绵三月阴雨中。
而她原本以为,她可以和那个人流年静好,岁月绵长。

【贰】
苏白并不是正统的占星师,论出身她只是个低贱的鲛人。
在三百年前,苏白还被捆在市集贩卖的时候,没有人能预想到那只灰头土脸的鲛人,会恰好被占星师屠龙看中收为弟子,也没有人能预想到,半吊子的占星师屠龙,竟教出了九州史上空前绝代的天演大家。
苏白也曾经问过师父,为什么当初会一眼看中资质平平的自己。师父吐出一根鱼骨,剔着牙说道:“因为你长得好看。”
苏白哑然:“师父,你能从一张久病成灾的脸上看出好看来?”
“你懂什么!”师父哼哼唧唧地说,“一排十多个小鲛人,个个长得都像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萝卜,干巴巴的还带着泥点子,只有你水灵灵的像一根饱满的大葱,为师看着可有食欲了……”
苏白默默地点了点头,她好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师父那天难得出门觅食,顺路经过鲛人摊。那时苏白饿得浮肿,应该是同伴中看起来最胖的。
怪不得她跟着师父回家,只看到满地的杀猪刀和刮鳞刀。当时她吓得要死,以为自己即将被鼎烹,眼泪唰唰地往下掉。师父也不解释,乐呵呵地拿着脸盆来接了小半盆珍珠,等苏白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才慢悠悠地说:“从今往后,你就当我的徒弟吧。”
这神转折让苏白的哭声戛然而止。
“我的衣食住行吃喝嫖赌都交给你,家里没钱了你要赚钱养家,别人打我时你要第一时间站出来保护我,我开心时你要陪我开心,我不开心时你要想法子哄爷开心,”师父微微一笑,露出锋利的犬牙,“你要是不同意,爷就吃了你。”
苏白知道,虽然师父说起来凶狠,但是打那以后,他就没让苏白哭过。一般人家豢养鲛人,都千方百计地折磨他们,令他们终日哭泣,再将泪水凝成的珍珠拿去贩卖,等到鲛人哭瞎了眼睛,就把它们的眼珠挖出来,那就是名贵的碧水珠。
但是师父从不让苏白哭,每逢别人因为苏白的鲛人身份而欺侮她时,他甚至还会维护她。就连一开始交给苏白负责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在师父吃过一回苏白亲手做的饭后,就沉默着包揽了庖厨的任务。
闲来无事,师父就手把手地教苏白占星,他连算筹都用得不太熟练,性子上来了就喜欢在地上刻画,美其名曰教苏白认字,他写“绸缪束薪,三星在天”,写了又匆匆擦掉,又写“六月其获,七月苏白”,苏白的名字就这么出来了。
就算是在王公贵族手上,鲛人都不见得能有这样平等的待遇。
屠龙带给了苏白的一切,包括她的尊严,也包括她的感情。
要不是这家伙总是不修边幅,要不是他真的要求苏白履行赚钱养家彩衣娱亲的义务,苏白大概会把师父涂上金粉放进神龛供奉起来。
他们之间的相处熟稔得仿佛前生今世的故人重逢,有的时候苏白会抱怨屠龙的不着调,屠龙也不计较苏白的礼教。后来苏白渐渐明白了那货的本性,可惜已经上了贼船,她也懒得下去。
杀猪刀到底还是派上了用场。苏白被带回家时还没有破身,雌雄性征都未曾觉醒。直到十五岁那年,师父亲自操刀为苏白劈尾,又给她涂上疗伤的膏药,她在床上躺了三天,下地才发觉自己的胸前莫名其妙多出了两团。
她在自己都还懵懂的情况下,变成了女儿身。后来苏白从古籍中得知,只有当鲛人喜欢某个人时,才会在破身时选择变成和对方相匹配的性别。

师父对这结果很是满意,他带着苏白回了渥丹山,他说渥丹山才是皇极经天派的正统。后来苏白才知道他是在随口骗她,皇极经天派的传承分明是在九州东陆的北邙山,他们这一支顶多只能算末流的末流,可苏白后来被师父拉去北邙山踢场子,靠着一手出神入化的算法和穷尽毫厘的占星术,横扫北邙山上下十二席长老三十六弟子,人们都开始说,渥丹山才是诸神所在。
山中不知岁月长,一转眼就是千载时光,自北邙山归来之后,师父终于说出了带她来山上的真实目的。
他把她带到后山一处冰洞,破开封印,苏白便看到了那里面冰封雪裹的人。
那女子静静地沉睡在冰里,面上淡漠如雪,纱裙之下露出银蓝色的鱼尾。
竟也是个鲛人。
苏白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她本能地觉得不祥,包括师父看这个女子的眼神,包括这女子越看越觉得面熟的长相。
师父转过头来,沉声问道:“阿白,你能算出她的鲛珠流落何方吗?”
“她叫秋皇,和你一样,是一只银蓝尾的鲛人。百年之前她为了救我,鲛珠被人生生击出体内,险些魂飞魄散,我将她的身体冰封在此。但找不到鲛珠,她也就无法醒来。”他皱眉,“我向皇极经天派求助,可他们把我赶了出来。我不甘之下偷学他们的占星术,可没有占星的天赋,我拼尽全力也算不出鲛珠的所在。”
他说:“苏白,你来帮我。”
苏白猛然一惊,她突然就明白了冰中女子的长相为何越看越熟悉。
那分明就是一张她经常会在镜中见到的脸——她自己的脸!

【叁】
她已经有多久没有回想起过去的事了呢?
苏白撑着伞,天沉如海,雨丝纷乱欲狂,却有绵软的香气从这雨水中滋生而出。她嗅了嗅,香得仿佛掺杂了血腥。
她的眼角微微一跳,连这香气,都和那天的……一模一样。
明珂站在她的背后,看见苏白霍地转身,一字一句对他说道:“我明日随你入城。想救天启城,你便要任命我为大祭司,天地祭祀从此由我掌管。”
明珂想也不想地回答:“好。”
就像那次她站在冰封的洞口,想也不想地对另一个人说“好”一样。
明珂做事从来雷厉风行,第二天他就以天启城少城主的名义将苏白请了过来。这个女子在万众瞩目中披着斗篷,衣带拂动时可见浓雾的缓缓流动,她一步一步走上祭台,接过那象征着星辰与月的权杖。
只是在众人都看不见的地方,苏白对着浓云翻滚的天际,微微眯起了眼睛。
明珂在迎接苏白这件事上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他在苏白入主占星台的第一天就提出把自己的寝宫让给苏白住,理由是他的寝宫住起来更舒服一些,苏白奇怪地抬头看他一眼,说:“我来帮你,不过是为了偿还三年前你救我的恩情。你不必如此。”
明珂讪讪地,他很想说他不是因为有求于她才对她好。在北邙山上,明珂作为皇极经天派弟子第一次看见手持算筹的苏白时,他就已经震惊于这个女孩的占星造诣了。
那时的苏白站在三十六弟子的中央,黑色的兜帽挡住了她的面容,只能听到兜帽下她淡淡地说:“一个一个来比试实在太麻烦了,不如你们一起上吧。”
北邙山上下屈辱无比,但无话可说。眼前的女孩曾经击败过他们的长老,要论单打独斗,当世没有一个占星名家能与苏白比肩。
于是三十六名弟子一齐上阵,其中便包括了明珂,比试的是《天野分皇卷》上最为深奥的太阴七式联算,就在明珂众人还在忙着从浑天仪上抄录一个个经纬、计算各自的星辰动向时,苏白已经捡起薄刃,在自己的浑天仪上刻下最后一个十字圆,随后宣布了答案。
这个女孩拉下兜帽,帽子下是一张出乎意料的年轻的脸。
观天海镜将月光洒在星辰大殿中,天地俱静,北邙山上下面如死灰,只有苏白头顶的诸星在缓慢移动,映出苏白冷淡如冰雪的面容。
那时的苏白耀眼得就像天地间开辟鸿蒙的光,谁能想象她最后会葬身于极北荒原上?
明珂动用了全天启城的人力,将伤痕累累的苏白从极北荒原的冻土中挖出来时,多少人劝明珂给苏白安排一个风光点的葬礼,至少要符合她占星第一人的身份,可明珂执意不听,他用体温温暖了苏白三天三夜,又踏遍九州找遍灵药,才把苏白从冰封的沉睡中唤醒。
苏白知道明珂对自己有救命之恩,所以明珂提出“若你无处可去,不如来天启城外的渥丹山”,她虽然不想面对旧地旧景,但还是依言来了。
“我其实不需要你承我的恩情,真的。”明珂诚恳地说,“要说报恩,当我把你从冰原下挖出来的时候,你就已经报了我的恩了。”
苏白听不明白他的话。
明珂耐心解释:“你知道千金买骨的典故吗?说的就是以前有一个城主,他想买千里马,可是一直买不到。有一次他听说很远的地方有人在卖千里马的尸骨,就匆匆赶去,花高价把马骨买了下来。别人笑他傻,他却说,别人看见我连千里马的骨头都肯重金购买,会以为我是真正想要高价买马,就会自然而然把好马送上门来。事后果然如此。”
苏白琢磨出了点滋味:“所以你是说那时的我就相当于是马骨?”
明珂一怔,刚想说他不是那个意思,苏白已经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城主难为”,然后翩然远去。
明珂唯有苦笑。
事实上明珂觉得这天底下不会有比他更可悲的人了,他费尽心思地想要对另一个人好,还得遮遮掩掩地为自己的真实心思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其实还需要什么理由呢?彼时苏白站在高高的占星台上,宣布出太阴七式联算的答案,她眼底光影交错仿佛要看破这万年的虚空,她手中握着利刃和算筹仿佛主宰着星辰的宿命,当这样一个女孩子出现在一个占星弟子面前时,明珂觉得自己很难克制住爱上她的冲动。
可令明珂绝望的是,在他的眼中,苏白占据了他的全部,但在苏白眼中,他可能只是那不起眼的三十六分之一。
更何况,他知道苏白的心里还有另一个人,刻骨铭心。

【肆】
苏白刚踏出明珂的寝宫,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她握着手中的伞,力道之大,几乎可以看到发白的指尖。她努力平静着自己的语调,问:“屠龙,是你吗?”
黑暗中那个人化出身形,熟悉的眉眼,嘴角勾起一抹懒洋洋的笑来:“你逃了这么久,就不怕爷吃了你吗,小徒儿?”
极北荒原之后,她就再没有开口叫过他师父。在她心里,那个会笑着喂她饭吃,会冷时给她添衣,会给她劈尾安慰她那一点都不痛,会恶狠狠地恐吓她又总是在关键时候护着她的师父,早就死在极北的风雪之中了。
活下来的这个人,是上古凶兽屠龙。
也只有凶兽的出现,才能让这天启城周边的煞气蠢蠢欲动。
“秋皇的那颗鲛珠早就不在了,我算过很多次。”苏白皱眉道,“而我的那颗鲛珠,也早就被你拿走了。”
所以你来这里,还想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
她答应过会帮他,所以即使秋皇的鲛珠已经不可能找到,她还是要为他找到另外一种逆天改命的方法。
为这她翻遍了九州的古籍,算尽了八荒的星辰,耗尽心血,终于查到,极北苦寒之地的万妖之王陵墓中,陪葬着另一颗千年的鲛珠。
屠龙将信将疑,但还是选择跟着她去了极北荒原。
苏白后来想,她一生算无遗策,可人心这种东西,她始终算不透。
就像她不知道,屠龙到底是什么时候对她起了杀心一样。
妖王纵然已死,墓中的凶戾之气也完全不是苏白这种水平所能招架的。也就是在墓中面对墓兽时,屠龙一改往日庸庸碌碌的形象,从墓兽的爪下救出了苏白,她才知道这个看起来慵懒无害的男人,竟也是九州凶兽之一。
明明坐拥着这样强大的力量,难为他平日却总是伪装成一副凡人的样子,估计也是怕气息煞到了小徒儿。
鲛人的生命,可脆弱得很,经不起凶兽气息的折腾。
论级别屠龙大概能和妖王平起平坐,只是他身边带着一个拖油瓶,又碍着墓室内机关符咒众多,勉力也只能替苏白扛过大半攻击。他们且战且逃,慌忙之中不辨东西南北地闯进了一间密室,苏白下意识地掏出星盘一看,心就凉了。
这是死地。
而屠龙的眼睛却亮了,他分明看到,在这间密室的最高处,供着一颗柔和发亮的鲛珠。
那墓门在他们踏入时就立刻闭合,无数尸媪从墙壁的缝隙中爬了出来,这种小虫伴尸气而生,根本不惧墓室内的阴寒,它们牙齿锋利得能啮咬金属,一点儿也不挑食。
换句话说,它们也吃人。
屠龙挽着袖子就想跳下去拿那颗鲛珠,被苏白咬牙止住:“你疯了?没看见下面全都是尸媪!”
这是她情急之下第一次没有唤他师父。
屠龙却根本没耐心听她的话:“这点小虫咬不死我。放手,我要去拿鲛珠。”
“那不是普通的尸媪!你以为你是凶兽那又能怎么样?它们连妖王的骨头都啃得动,你就这么想找死?”苏白死死地拽住屠龙,“而且那里根本什么都没有!陪葬的鲛珠怎么会出现在这么一间机关室里?”
她在占星术上甩屠龙一大截,同样在星瞳的造诣上也甩对方一大截。开了星瞳之后苏白一眼就看穿了那鲛珠其实不过是个幻象,可屠龙却看不穿。
他执念了这么多年,几乎要为此走火入魔,怎么可能在这关头被苏白两句劝说就放手。
苏白咬牙,退了星瞳,右手一扬,几根算筹射出。屠龙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盛着鲛珠的小鼎被苏白打得粉碎,鲛珠缓慢地坠入了下方的尸媪池中。
几乎立刻,排山倒海的威压扑面而来,苏白还来不及解释,脖子就被一双手掐住,力道之大简直令她喘不过气来。她看到屠龙的眼睛因为充血而通红,这人原本就是一怒之下流血千里的脾气,可是不在这种关头打碎他的幻境,他怎么肯清醒过来跟她走?
苏白艰难地扒着屠龙的手,她想解释,可是屠龙的手一松,她重重地摔进下方的尸媪池中,尸媪们嗅到气息,欣喜而疯狂地一拥而上。
苏白不可置信地伸出手,攀在尸媪池的边缘,像是想要抓住最后一点温情的希望,但是屠龙居高临下地踩住了她的手。
“要么把那颗鲛珠找出来,”他盯着苏白,一字一顿地说道,“要么,我让你为秋皇陪葬。”
那些尸虫疯狂地撕咬着她的血肉,不可置信的情绪到了尽头,反而令苏白平静下来全盘接受。
接受纵使她陪伴他千载光阴,依然抵不过记忆中的女子一抹倩影。
他照料她,不过是因为她是帮他复活那女子的工具。
最后苏白低下头,隐藏起嘴角苦涩的笑:“你想要鲛珠是吗?”
这条命原本就是你从市集上买回来的,现在赔给你,好像也不算吃亏。
连同我这么些年来的刻骨铭心,一同赔给你。
锋利的象牙算筹,一点点地剖开自己的丹田,鲜血淋漓中苏白双手送上自己的鲛珠,她想,屠龙,我不欠你什么了。

【伍】

那天荒原地裂天崩,苏白本以为自己必死,没想到最后一刻密室坍塌尸媪溃逃,她被封在重重冰雪之下,直到重见天日,第一眼见到的,却是明珂那双红得和兔子一样的眼。
刚苏醒过来时,苏白万念俱灰,只觉得天地之大,却无处容身,是明珂从身后追上她,问:“你愿意回到渥丹山,来陪着……天启城吗?”
苏白面无表情地回头盯着明珂,就在明珂以为请求无望的时候,他听见苏白说:“好。”
于是苏白在渥丹山安了家,她也去后山看过那个冰封的山洞,不出意料里面的美人已杳无踪迹。
苏白将手放在寒冷的冰块上,心想,就这么断了吧,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却没有想到现如今兜兜转转,她又偏偏撞见了他。
更没有想到他们会面的第二句话,屠龙竟是问她:“你为什么还没有死?”
“真抱歉让你失望了。”苏白浅笑,“我的鲛珠确实给了你,你的秋皇姑娘活过来了吗?”
屠龙一窒。
他以为一定会活过来的秋皇仍在沉睡,而他以为已经死在尸媪池的苏白此刻却还好好地站在他的面前。
造化弄人,竟至于斯。
“你是来杀我的。”苏白突然说,“我今天发现我的命星变得黯淡无光,星盘显示说会有血光之灾……所以你是来杀我的?”
“只是我没想到,杀我居然需要出动你上古凶兽的排场。这三山五岳的妖灵都是被你召唤而来,天地煞气在天启城外徘徊不去,是以引起了瘟疫。屠龙,你到底是来杀我,还是来杀这一城的无辜百姓?”
“可是在你登上大祭司之位,祭天之后,我这煞气不是被你驱散了好多吗?”屠龙斜靠在一株桃树上,懒得就跟抽去了骨头一样,任谁见了都会疑惑,这样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师父,是怎么教出苏白这种严谨缜密的弟子。
只有苏白知道她和他确实一脉相承,他们师徒的心都很小,一生只装得下一个人。
所以一误,就是一生。
“简单来说吧,这天启城与你,我都要。”
屠龙站起身来,一步步迫近苏白:“秋皇已经从冰中解冻,只是她的身体还太虚弱,以至于迟迟不能醒来,我没有法子,只能把她的灵魂放进搜魂灯里,然后寻一个合适的皮囊换给她。”
他抚上苏白的面颊:“而纵观九州,除了和她一模一样的你,还有谁更合适做这个容器呢?”
“我在集市上看到你时,就觉得你与她出奇地像,才情不自禁买下了你。”屠龙迷醉似的说,“我第一次遇见秋皇,她还只有那么一丁点大,我被她的族人请去为她破身,她见了我,只是哭,我还以为她讨厌我,但她竟愿意为我化为女子之身。”
屠龙现在还记得,他打横抱起刚刚长出双腿的秋皇,说等你成年时我再来看你,秋皇紧紧抓住他的手,小声地说你别走好不好。
她有记忆开始直到破身结束,都是在屠龙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她的一颦一笑穿着习惯都是由屠龙一手打扮出来的。也曾稚气地对屠龙宣告,说家里没钱了我可以赚钱养家,别人打你时我会第一时间站出来保护你,你开心时我陪你开心,你不开心时我想法子哄你开心。
所以你别走好不好。
但屠龙最终还是带她回归了族内。
“她本该成为南海鲛人一族的巫咸,在那个高高在上的位子上孤独终生。可最后我后悔了,我问她愿不愿意和我私奔,她点头说好……逃到南海边上时,那诛神之箭原本是向我射来,但她推开了我。那时我就在想,这份深情无以为报,就算毁天灭地,也在所不惜。”
“除了你的皮囊之外,我还要借五十万生灵血祭,才能将秋皇的魂魄顺利地融进你的体内。”
闻言苏白的瞳孔剧烈收缩,她后退一步:“天启城内有五十万百姓,你竟为了一个人造这么多的杀孽?”
屠龙闻言仰天长笑,笑声中却有种说不出来的苦涩:“天底下对我好的人只有秋皇一个,我为什么要在意别的不相干的人?”
“所以阿白,我今天对你说这么多,不过是希望你能做一个明白鬼罢了。”

【陆】
苏白不知道为什么,在自己最落魄的时候,撞见的第一个人总是明珂。
千钧一发之际,是明珂召唤出了护城神兽,屠龙应变极快,眼看不能得手,随即化作一缕黑烟消散开去。
“苏白!苏白你没事吧?”
明珂语无伦次地冲上来检查苏白的身体,却在握住对方手腕时为之一怔。
没有脉搏。
苏白若无其事地将手抽回来,然而明珂已经察觉到了不妥:“苏白,这是怎么回事?”
“……从极北荒原回来,就是这样了。”
苏白明显想避开这个话题,她环顾左右道:“我已经找到这场瘟疫的源头,是在屠龙的身上。”
明珂谨慎地问:“你想?”
苏白想也不想地说:“我答应过你,我会阻止他。”
他造下的这一场滔天杀孽,到最后也许能成功唤醒秋皇,但因果轮回的报应必然会清算在屠龙身上。
他可以笑着说他为那个女人倾尽天下他不在乎血染战甲,但苏白不能。凶兽原本就承受着天地间的凶煞之气,再加上这一笔血债,只怕屠龙立时就能招来天谴,灰飞烟灭。
不管曾经的决裂怎样坚决如铁,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送死。
苏白觉得她就是贱得慌,当年卖身文书一纸签下,她就稀里糊涂地把自己整个人也交到了对方手上。他养了她千年,千载的时光不要说骤然割舍,就是碰一碰都是钻心蚀骨的疼。
但是明珂却误解了她的意思:“你愿意为我,去阻止他?”

苏白一怔,刚想解释什么,却看见明珂眼中的喜悦跳动如火焰:“苏白……等我们解决完这个问题回来,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共看这九州浩大?”
苏白立在原地,忽然醍醐灌顶般明白了,为什么明珂从来对她这么好,为什么她有危险,明珂一定第一个赶到。
她一生飘零,死生师友,极北荒原上闭上眼睛的刹那,苏白想的是她孑然一身而来,孑然一身离去,也算了无牵挂。但这个人竟从死亡边缘将她拉了回来,这份深情她无以为报,所以他提出来的要求,她都不忍拒绝。
更何况,她与那个人之间,经此一役,将再也没有挽回的可能。
于是苏白微笑了,她点头,说:“好,等我们回来,我就在天启城,再也不走了。”
“不回渥丹山?”
苏白摇了摇头。
明珂脸上一瞬间的惊喜简直令苏白觉得心酸,她忍了忍翻涌的情绪,说道:“这几天我要先回渥丹山准备一下。我已算出屠龙藏在极北荒原,七月十五我就去找他,你愿不愿意来帮我?”

【柒】
骗子。
明珂昏昏沉沉地想,苏白你这个骗子。
你答应过回来以后就在我的身边,再也不离开,可是你骗了我。
他七月十五赶到极北荒原,却只看到满目疮痍,遍地焦土。
这里分明是已经发生过一场大战的模样。
她约他十五日来,可苏白自己却提前了三天来到这里。她说什么请他十五日来帮她,其实只是想要他来帮她……殓尸。
就是这么凉薄的女子,说什么愿意留在天启城,只是为了哄他一时开心。
然后还他一世悲伤。
明珂向师父跪求来了观天镜,观天镜中折射出苏白那三天的镜像。
原来她失去了鲛珠,所以理所当然没有脉搏;原来她随着妖王尸骸一同被埋入冰原,阴错阳差继承了妖王血统,依靠着血统强大灵力的支撑,她总算可以行尸走肉般活着;原来她一直以来都在拼命压抑着体内的妖王血脉,只在最后一战时将它释放出来,那一瞬间苏白坠入魔道,交换灵魂的同时她获得了无与伦比的力量;原来她千方百计想要阻止屠龙的计划,为的从来都不是……他。
镜中的苏白极不忍心对屠龙下手,只是拼尽全力封了他的经脉,可是自己折了三根肋骨,赔上一身深可见骨的创伤。击败屠龙之后她拼着最后一丝神志,将全身灵力倒灌进秋皇的体内,这个女子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眼,可是苏白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她说师父,我答应过你帮你复活她,我做到了。
她说明珂,我答应过你会拯救天启城,我做到了。
她咯出一口血,说,可是我真的太累了,爱和被爱都太累了,我想休息了。
苏白孤零零地躺在冰天雪地里,忽地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来,说师父,我冷。
师父,我疼。
只是屠龙的目光只是焦灼地注视着秋皇,从来没有落到瑟瑟发抖的苏白身上。
他挣扎着爬过去,抱起苏醒过来的秋皇。偶然注意到苏白那双灵气流转的星瞳,此刻已经变成两个可怖的血窟窿,退去灵力的苏白全身都被妖血侵蚀,连同她的灵魂一起,被拉进不见天日的九重幽冥。
他茫然地看着,眼中忽然掉下一滴泪来。

【捌】
明珂后来去看过屠龙,他抱着那个和苏白一模一样的女人,神情间满满的都是温柔。
可是那个女人呆呆愣愣的,就像是一个失去灵魂的布娃娃,任凭屠龙一勺一勺地给她喂着粥,一不小心,粥就洒在了衣服上。
明珂看了一会儿,忽然说道:“你就不曾奇怪过,苏白为什么长得同她一样吗?”
屠龙手抖了一下,没有理会。
“你就不曾奇怪过,以苏白天下无双的占星术,她居然算不出这个女人的鲛珠流落在哪儿吗?”
“你就不曾奇怪过,鲛人中的大巫咸是以一手牵星之术立足九州,而苏白也同样有着天生一般的占星天赋吗?”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一把剜骨的刀,观天镜里照出苏白的前生今世,她果然是上辈子欠屠龙的,秋皇为他而死还不算,她灵魂附着在鲛珠之上,借鱼身再度化为鲛人,明明已算是转世一轮,记忆清空,想的依然还是她不能眼看着屠龙做傻事。
哪怕为了她也不行。
她算不出那颗鲛珠在何方,因为它早就和她融为一体。
她的魂魄在苏白体内不肯离去,以苏白的方式守候着屠龙,所以秋皇永远也不可能苏醒。
她为了阻止屠龙,用自己整个人向黑暗献祭,于是秋皇睁开眼睛,眼中斑斓破碎,空无一物。
明珂走出渥丹山,他的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的声响,那声音从屠龙的胸腔里被一点一点地挤出来,字字泣血,更甚于望帝杜鹃。
像是被逼到尽头的困兽,仓皇失措。
明珂握紧了手中的伞,走进这场连绵的雨中。
初秋的雨微冷,落在星盘上,仿佛细碎的哭声。
他打雨中走过,终于只是迎来一场盛大的,盛大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