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魇
  四周弥散着腐臭的气息。
  暗夜,沉寂。
  淋漓的血液止不住地往下流淌。
  一双双迸射出灰绿色幽光的东西一步步朝我逼近,那毛茸茸的触感,冷飕飕的风声,让处在黑暗无光的我无由自主的战栗。
  清泠的月光如雾如尘般穿过繁茂丛林而斜射下来。
  月光洗涤了整个丛林的沉寂,借着岑白的月色,我的瞳孔越放越大,那是…那…是…蜘蛛?好大好大的蜘蛛,如同婴儿拳头般大小,浑身长满尖锐的长刺,细长的嘴染遍血色。
  好多好多的蜘蛛,黑压压一片,呈铺天盖地之势朝我爬来,它们挥动着健硕的毛足,慢慢蠕动,像训练有素的大军围攻而来。
  它们慢慢攀爬到我的指尖,顺着手掌、手腕,沿着光洁的手臂,一点点朝我的面庞逼近。
  毛茸茸的…
  我竟然动不了!
  只能无助地望着,那无数只庞大的黑蜘蛛张牙舞爪地向我扑席而来,邪恶的嘴角一张一合,孕育着可怕的力量,尖锐的獠牙渐渐伸出,觊觎着我身上每一片鲜嫩的肌肤。
  “不,不,不要--”
  “蝶儿?蝶儿,醒醒…”黑暗中,我捕捉到了那抹熟悉的嗓音,朗朗有清辉,尽管它像一根细弱的稻草,但对于我来说,犹如在溺水中唯一的希望,我紧紧地抓住,不愿放松一丝一毫。
  那熟悉而温煦的热度沿着手臂不断上传,驱跑了可怕的蜘蛛,也驱走了黑暗。
  “蝶儿?”又一声如清泉般悦耳的嗓音。
  我迷茫地睁开了眼睛。
  四周异常的明亮,刺痛了我的眼睛。
  但是在睁开眼睛的瞬间,映入眼前的是一张俊美无暇的脸庞,眉宇间因满满的担忧而褶皱成一条细密的线。
  “哥哥!”我叮嘤一声,默然地凝望着那双深邃如上古灵玉般墨黑的瞳仁,瞳仁里只有我惊抚未定的身影。
  “又做噩梦了?”如香草般修长的指腹轻轻抚上我的额前,梳理着碎散的乱发,柔柔地拭去其上冒出的冷汗。
  “嗯。”
  “蝶儿别怕,哥在身边保护你呢!”他白皙的脸上凝满淡淡的微笑,宽慰着我。
  “哥哥,你能不能今晚一直留在这里陪我?”我抬眸,哀求着,眼眸中泪光闪闪。
  哥哥沉默了。
  “我怕!”我窝在锦被中不安地说着。
  他沉吟半响,俊朗星辉的脸庞绚烂起如烟花般璀璨的微笑。他点头,许诺,“好,今晚哥就一直陪着蝶儿,不办公了。”
  “真的吗?”我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小心翼翼地确认,好怕哥哥撒谎。
  “真的。”他那乌黑的瞳眸中蓄满了柔情,坐在馨软的床沿上,淡淡浅笑着。
  我极力地瞪大眼睛,固执地不肯闭上眼睛,我好怕自己一旦闭上了眼睛就再也见不到疼爱我的哥哥了。
  “傻丫头,还不睡?明早闺房中会多出一只肿眼猫哦!”瞳仁里充满了淡淡的戏谑,俊逸的脸上泛起少有的倜傥和微微的邪气。
  我不悦地噘噘嘴,嘟囔一声,猛地拉过锦被盖过了头顶,呼呼大睡。
  哥哥没有再说话。
  黑暗中只能感受到一双温厚的大手替我整理了锦被,柔暖的絮棉铺盖在丝绒睡衣紧贴的身段上,异常的舒适。
  也许因为有哥哥在,我睡得格外的安稳。
  那铜炉中燃烧的熏香散发着丝丝缕缕的檀香气息,伴着哥哥身上特有的干爽味道,承载着我的美梦进入了酣眠。
  朦胧中,总感觉有类似蝴蝶羽翼般轻盈的东西慢慢游弋在我的柳眉、秀鼻,甚至樱唇间,带着某种无法理解的烫人热度,一遍遍描绘着我脸庞的轮廓。
  接着是沉重的叹息声,仿佛承载了整个石山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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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往事:与哥哥相认
  梦里,我好像又回到了六年前。
  哥哥一身白衣,墨发如涛,伫立在潾潾月光下,绝美的脸上凝结着森冷的酷寒,手中的夺命剑微翘,等待着见血封喉,一展雄风的架势。
  午夜的街道寂静无人,我蒙着面纱,冷冷地和他对峙。
  时间的沙漏一点一滴流逝。
  我们两人分别停伫在街道两旁的绿瓦屋檐上,忖度着彼此的武功和自己胜算的几率。
  风,阵阵,刷过。
  他那如雪的长袍,在那茭白的月色下洗涤得如同天鹅羽翼般适柔。
  我定定望着,那样的眼神,熟悉而陌生。
  倏然,风停,剑止。
  当我还在愣然间,他的剑已然出鞘,快得让我还没醒悟,我脸上的薄纱已被轻然挑下。
  几乎是同一瞬间,那剑刃的弧度就刺入了身上的狎骨中,痛!但是,除此之外,在心底深处还有一种凉凉的触觉,那是兵器的温度吗?
  眼前的男子?
  没有了薄纱的遮掩,我更加清楚地看到了他的容貌,他那比我还要绝艳的容颜,稠密如漆的黑发垂落在欣长的背后,斜鬓处扬起一缕墨发,如鞭,抽打着俊雅的脸庞。
  只是,他的神情开始变得很古怪。
  由先前的势在必得,到后来的怔然,接着是疑惑,不敢置信…
  剑刃锋利异常,狎骨处的伤痕开始蓄满血液,一滴滴,溅落在瓦檐上,顺着倾斜的弧度,最终低落在宁静的街道上。在悄无人烟的深夜,这‘啪啪’的点滴声格外地刺耳。
  由于失血过多,我的眼皮变得沉重,视线也渐渐模糊,身子也开始变得无力。
  接着眼前一黑,在昏倒的刹那,一双健壮的臂弯揽住了我的腰际,我懵然地半睁着眼,对上了一双如深潭般如谜的黑眸,眸中含情,定定而唤,“蝶儿--”
  蝶儿?我伴着这句焦虑而清澄的音调跌入黑暗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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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司徒府生活
  次日。
  强烈的日光抚照过百合窗扇的狭缝,刺眼的朔光唤醒了浅眠的我。睁开了睡眼,呆呆地坐在金镂古床上,忆起昨夜的梦境,痴痴傻笑了半天。
  “小姐,已经正午了。”婢女小灵此刻掐着腰,绷着脸,怒吼,大有河东狮吼的架势。
  小灵,是我进府那年新招进来的女婢,因她那时梳着两只麻花辫,甚是可爱,被我相中,收为贴身婢女。
  每当我一调皮,一捣乱,她总是一边在后面收拾烂摊子,一边报怨着不满,你都被少爷宠坏了,宠坏了。
  “哥哥呢?”我裹着华丽的丝绸被子坐在床沿,疑问。
  “少爷除了去衙门还能去哪啊!”小灵叹口气,并毫不迟疑地将我从锦被中拖出来,更衣,梳妆。
  每一次都必须聆听她的控诉和念叨。
  什么没有大家闺秀的礼仪,什么不应该懒床,什么深夜不能和男子独处,哪怕是自己的亲哥哥,诸如此类陈皮烂谷子的小事,她总是乐此不疲地挂在嘴边,嚼嚼。
  我敢肯定,等她跨入更年期时,绝对能把一头牛成功说疯。而我的耳朵在她每日的铁嘴神功磨炼下,早已闯过十八铜门阵。
  天边的芒日高挂当空,晴空下浮云点点。
  我悠然地坐在藤蔓编织的草色秋千上,一荡一回间,如踏上天际云朵,快意畅然。
  我叫司徒梦蝶,这个名字从哥哥将我领回司徒府我才知晓。
  那夜,我被哥哥的夺命剑气所伤,血流遍野,哥哥像一只发疯的豹子叩响了全城郎中的店铺门。
  人参鹿茸白雪莲,熊掌蛇胆玲珑粉。
  整整七天,我几乎是被各种珍贵药膳硬生生喂活的。
  在我清醒的那日,哥哥握着我的手,定定而望我憔悴的面容,眼里是藏不住的疼惜,他说,声音是别样的温柔,“蝶儿,是我,哥哥。”
  哥哥?我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丰润隽秀却在江湖上夺命追魂的男子,是,是我哥哥?
  “我想你认错人了。”我想要从软榻上起来,却力不从心。
  “蝶儿--”他按住了我起身的动作,轻柔地为我盖上掀开的纱被。
  “蝶儿,你别急,听我说。”白玉剔透的指尖勾开我额前的碎发,轻拂过我眉心正中的一抹月牙痣,幽幽浅笑,“从你出生起,这月牙红痣就跟随着你了,如今应该有十六载了。”
  后来,随着我身子慢慢康复,从哥哥的口中,我了解了我的身世。
  我爹是当年京城六扇门的总捕头,娘是官宦府邸的大家闺秀,门当户对,伉俪情深。爹娘很恩爱,很快有了第一个孩子,取名冷鸾,大概是希冀哥哥像凤鸾一样冷静执着吧。
  六年后,他们孕育了第二个孩子,女婴,出生时,眉心有一月牙痣,瘟婆抱着女婴摇头而叹,眉心妖娆痣,红颜而祸水呀,这个女娃是灾星,我劝你们赶快丢掉,否则命中有劫。
  娘固执地不肯丢弃,毕竟是十月怀胎的骨肉,爹也没有去在意妖言。
  哥哥说,那年,他六岁,望着襁褓中的我,而我没有哭,而是笑,倾国而倾城。
  在接下来的六年里,我们一家四口,其乐融融,过着凤和鸣祥的生活。
  只是,劫就是劫,躲也躲不掉的。
  一场莫名大火吞噬了曾风光一时的司徒府,爹娘倒在血泊中,熊熊大火肆虐地侵吞了庄园,吞没了我和哥哥所有美好的快乐。
  后来,我和哥哥在激流的人群中失散了。
  四年后的那夜房檐上,是我们机缘巧合的重逢。
  从此,我住进了这座新建的司徒府,听说,是哥哥一手创办的。
  哥哥告诉我,失散后,他一个人流浪到这个古色古香的城域,金陵。从最底层的板贩走卒做起,一直到如今金陵府衙中最出色的捕快,夺命阎罗司徒冷鸾。
  哥哥延续了爹的衣钵。
  哥哥很优秀,金陵的案子几乎全是哥哥侦破的,他破案的记录甚至超越了六扇门的办事效率。
  曾经,六扇门在任总捕头上门找到哥哥,得知又是故人之子,希求哥哥加入六扇门,更好地为朝廷办事,为百姓谋福。
  而那时我恰恰大病出愈,不益长途奔波,我也不愿离开这个有着温馨小窝的府宅。于是,哥哥就婉言谢绝了,与飞黄腾达的锦绣前程失之交臂。
  哥哥不是个热衷权利与地位的人,但哥哥是多么想继承爹的位置,完成爹的夙愿啊,仅仅我的原因,他放弃了。
  曾几一度,我内疚过,但随着时日的流逝,我也忘记了曾经哥哥为我所做的牺牲。
  哥哥花了三年的时间,查出了当年杀害父母,灭门司徒府的凶手,是螟教教主癸。当年,癸为练就邪功,掠少女,吸其血气,成为爹头号追捕要犯。因为爹三番五次破坏他的‘好事’,又将他打成重伤,害得他的功力又要返回第一层重练。
  心怀恼怒的癸在那天深夜,带杀手夜袭司徒府,残杀爹娘和一干仆人,烧府宅,至使京城大户司徒府血流成河、尸骨无存,一度成为京城十大谜案之榜。
  哥哥告诉我,他平生有两大使命,一是报仇,另一个是照顾我。
  哥哥说,蝶儿,你是我今生唯一的软肋。
  在我十岁那年,我才知道我有家,有父母,还有哥哥。
  可是,我偏偏忘记了六岁以前所有的事。
  哥哥眼里暖暖的,静静流淌过笑意,他说,没事,痛苦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只要你知道你现在叫司徒梦蝶,是哥哥的蝶儿,就够了,哥哥不让你在回忆痛苦。
  偶尔,哥哥好奇地问我失踪那四年是如何过的,为什么会当杀手?
  我只是缥缈带过,一个男人收养了我,认我为干女儿,教我武功,然后执行任务,也就是杀人。
  那夜,与哥哥碰面正是我执行任务的时刻,我要杀的就是去金陵俯察民情的当朝宰辅,有人出重金要取其首级,而那时哥哥的任务恰是保护他在金陵的安全。
  那夜,宰辅就寝的屋子中,我冷然地拔出剑,漠然地看着前方凛然大义的慈目老者,心中没有半点怜悯,在我的剑刺向他喉咙的瞬间,哥哥的夺命剑已奇快地挑开了剑刃。
  那时,主人有命,一旦刺杀不成功,必须立即撤退。我没有恋战,转身跃入旁侧的扇窗中逃离,但他已在绿瓦房檐上空静候我。
  接下来,就诞生了兄妹相认的戏码。
  我常常在想,如果没有哥哥,我也许还是个无情无爱的冷血杀手,只是一个傀儡,一个杀人工具。
  是哥哥,带来了阳光,带来了欢乐。
  往事总是在不经意间跃入我的脑海。
  “哥哥最近怎么总往衙门跑?”我不悦地蹙起秀眉,质问小灵。
  “还不是那…东西…”小灵看四下无人,神志兮兮地说着。
  那东西?应该就是最近搞得整个金陵城人心惶惶的吸血恶魔--黑蜘蛛。
  此蜘蛛是西域独产巨型毒物,身躯比一般蜘蛛大十倍,攀爬速度极快,全身血液遍布毒汁,嗜血,致命。
  最近,金陵城一带经常有少女被毒蜘蛛袭击,吸尽体内所有经血,花季的少女转瞬间被吸成可怖的干尸,只剩下青色的皮肉贴在头颅上,眼窝藏卵,形如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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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发生分歧
  我倚坐在秋千上,慢悠悠摇晃着,身后的杨花经风拂起,纷纷扬扬,洒落大地,有的坠落在远方的池塘水中,化作一池碎碎的浮萍。
  我凝望,半饷,笑了。
  “小灵,采集些碎落的杨花,我要为哥哥泡茶喝。”
  哥哥最喜欢喝我泡的茶水,香萸若兰,清香持久。
  每当哥哥办案回来,我总是乖巧地端一盏茶水送至哥哥桌前,每一次,哥哥那张疲惫的脸上总是透着淡淡和煦的笑意,像一路漫过的春风,不经意间溜进我的心中。
  “小姐,小姐,少爷回来了--”
  “是吗?”我甜甜地笑了。露出了两团小小的梨涡,迅速从秋千上跳跃下来,准备朝大厅奔去。
  “可是--”小灵拦住了我,眼里闪烁着什么。
  “什么呀,花瓣采好了吧!我先去见哥哥了,小灵,快跟来哦!”我轻然挣开了小灵的约束,回眸,调皮地向她吐吐舌头,拌个鬼脸跑开了。
  只是一个上午,我却有好多好多话要告诉哥哥呢!
  不过呢,哥哥要先喝蝶儿泡的茶!哥哥会说什么呢?我的小蝶儿,懂事了?还是蝶儿,好乖?
  嘿嘿,我挠挠脑袋,傻笑。
  大厅。
  远远的,我就看见了一尊欣长而削瘦的身姿,玉树临风,墨发翩飞。
  “哥哥--”我甜甜一叫,脸蛋上泛起绚烂的梨涡。
  但那抹甜笑仅持续了一秒。‘咚--’手中端着的茶杯跌落在大理石上,碎了。
  因为我看到另一个身影,陌生的。
  司徒府从不进外人的,因为我不喜欢。
  也许因为过去的阴影,我对每一个人都抱有深深的敌意和仇视,是哥哥,在每日的生活中,用微笑,用宽恕,一点一滴感化了我。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不再是木偶,不再是凭借主人的意识来活,我会为难过的事而哭,会为快乐的事而笑。
  只是,那时的我不曾发觉,无论是我哭还是笑,都仅仅为了一个人。
  “她是谁?”在见到眼前女子的第一眼起,我嘴角的梨涡就再也无法凹陷。
  “哦,蝶儿,我忘了介绍,这位姑娘是府尹的千金,沈姑娘,刚刚差点被黑蜘蛛袭击,我碰巧救下了她…”
  “你凭什么进我家!”我打断了哥哥的话,怒视那名纤弱的女子,质问。
  “蝶儿,怎么和客人说话的!”哥哥板起脸,喝斥着。
  “我们府上不欢迎你,识相的话就赶快滚。”我没有理会哥哥的苛责,仍旧恶狠狠地敌视着。
  “蝶儿--”哥哥拉长了声音,语气中饱含着搵怒。
  我厌恶地看着眼前女子文弱婉约的模样,讨厌她浅笑淡定的气质,讨厌哥哥看她的眼神,那么温柔而多情。
  不知为何,心中泛起了楚楚酸涩。
  接着心中那股无法抑制的冲劲,我毫不留情地将那名女子撞倒在地,她的额角碰到了桌楞,鲜血猛然溢了出来,我静静看着,嘴角挂着森然的冷笑。
  “啪--”一个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脸上火辣辣的疼。
  “哥哥!”我抬起蓄满泪水的眸子,喃喃自语。
  哥哥的脸色铁青,但幽暗的眸子中除了怒火,还有点飘忽不定的失措。
  “蝶儿,你太放肆了,还不赶快给沈姑娘道歉。”下一秒,哥哥的表情变得冷漠,命令道。
  我恨恨地看着哥哥轻柔地扶起那个女人,用蚕丝手帕拭去额前的血迹,心中的疼比脸上的疼更加剧烈。
  “我没有错--”我大哭着后退,扯着嗓子朝他们大吼,哭着跑出了大厅。身后听着哥哥焦急地呼喊我名字的声音,我没有理会,毅然地跑出了司徒府。
  茫茫人海,我一个人,捧着香腮,静静地坐在石桥的台阶上,眺望着天际的云卷云舒和徘徊在斜阳下的孤雁。
  哥哥!那个面如冠玉,云杉青衣的男子。
  犹记紫薇花下,他执着我的手,抚过文案琴弦,我窝在他的怀中,回头嫣然浅笑,那一瞬间,我甚至希望万物不再流转。
  犹记夜色如水的星空下,他搂着小小的我,以45°仰望群星,流星夹着尾巴划过,他闭上眼睛诚心许愿。
  那时,我歪着小脑袋,憨憨地问,“哥哥,你在干什么?”
  “许愿。”
  “为什么?”
  “因为流星上住着一个仙子,当她坠落人间时可以帮助世人实现一个愿望。”
  “那哥哥呢,你在许什么愿望?”
  “我希望蝶儿永远幸福快乐。”哥哥宠溺地捏捏我玲珑小鼻,莞尔一笑。
  那时我哥哥是温柔的,而如今,哥哥竟然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子打我!
  这是我第一次挨打,原来,哥哥的手掌并不是永远那么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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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晨落的出现
  “姑娘,你知道府衙怎么走吗?”一道黑影挡着了光线,声音低沉而磁性。
  “姑娘?”我不悦地重复了这两个字,反问,“我很老吗?”
  “噢,不好意思,那小妹妹…”
  “小妹妹?我很小吗?”心中极度不悦,借机找茬。
  “那妹妹…”
  “妹妹!!”我的声音陡然提升了十倍,抬起头,大吼,“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当我哥哥?”
  来人猛然一怔,似乎说什么都是错,干脆闭嘴,缄口箴默。
  这时,我才看清来者,漆黑的剑眉上剃入鬓,炯亮的黑眸像夜空的星星,翠挺的鼻翼,紧抿的薄唇,好一个俊朗的男子,有别于哥哥的温文尔雅。
  “请问…”
  我撇开了脸,不予理睬。
  那名男子淡淡一笑,转身离去。
  我抬眸,凝望着那逐渐远去的朦胧身影,突然响起了哥哥。
  “大哥哥--”咬咬下唇,我还是唤出了声。
  那名男子顿住了,却没有回头,似乎在记恨刚才我的出言不逊,好小气的家伙。
  “我迷路了。”我跑到他面前,抬头,期期艾艾的语调从唇中轻易溢出。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黑瞳如冰,没有温度。
  “我想回家,我想哥哥--”我呜咽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里转瞬蓄满了泪水,像一只无助的羔羊在悬崖边茫然的徘徊。
  他叹口气,“我初来此地,并不识路。”
  “我和你一起去衙门,他们会送我回家。”
  他点点头,算是应许。
  此后,我带着他亦步亦趋朝府衙走去。路上,我的小手紧紧捏住他的衣角,似乎好怕他把我丢下。
  几个街道的回转,我们到了府衙。
  正如我所料,在府衙,我见到了眉头深锁的哥哥。一身青衫,轻灵潇洒。
  “蝶儿--”
  我悄悄躲到那个男子身后,不愿见到哥哥。
  “蝶儿,是哥错了,哥以后再也不打你了。”
  “是啊,司徒姑娘,你哥哥正焦虑着,正打算派全府衙的捕快去找你呢。”另一名捕快帮忙说好话。
  “原来你就是夺命阎罗司徒冷鸾?”
  “你是?”哥哥看了看我,又疑狐地看了看陌生男子。尤其看到我紧紧攥着他的衣角,眉间的皱痕更加深陷。
  “我是京城六扇门的晨落,前来辅佐你查办金陵吸血恶魔事件。”
  再接下来的日子里,因为案子的关系,晨落成了司徒府的常客。而另一个人,府衙千金沈蒂也经常光顾这里。
  只是不同的是,沈蒂每次说来看望我,最后都变成和哥哥下棋吟诗;而晨落每次前来告之最新案情,最后总变成陪我散步解闷。
  我和哥哥之间的话,越来越少了,距离也越来越远了。
  如今,哥哥眼里只有沈姑娘,那曾经黑眸中的温柔和笑意只留给了她。
  我见过他们共骑一马,漫过街道;我听见过他们笑意盈盈,吟诗作赋,只是哥哥每次做得都比沈蒂出彩。
  我的哥哥,他不再属于我了。
  泪落,无声。
  这时,总是有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伸出食指,微屈,轻轻拂去那晶莹的泪珠。
  “司徒姑娘…”他,晨落,轻轻唤我。
  是我只允许他这样叫我,蝶儿两个字,是哥哥的专利,任何人都不能侵犯。
  拂柳下,残余的晚霞在渐渐收拢,红艳的霞光普照在桥下湖面上,半江瑟瑟半江红。在这娜美的美景下,一对白衣男女倚怀而视。
  我呆呆地看着,看着哥哥的弯唇缓缓印上了那红艳的唇瓣,心中的胆亦然破裂了,胆汁流遍心口,好苦。
  “蝶儿,别哭,我会守护你。”晨落突然搂住了我,低沉地唤着我的乳名。他的唇埋进了我的青丝中,用尽地吸取其中的芬香。
  我像木偶一样任他抱在怀里,眼里空洞而苍凉,漠然地望着哥哥朝这边投来的目光。
  为什么哥哥的目光缱绻缠绵又冷漠地刻意回避,仿佛有种我无法明了的苦楚。
  深夜,叶落无声。
  如今,沈姑娘在府上做客,哥哥为了让我尽早接纳这个‘嫂子’,特意安排我和她共睡一塌。我现在很乖,很懂事,我会叫她蒂姐姐,很甜很甜的声音。
  我仿佛又回到了六岁那年,黑暗的空间里响彻着凄厉的尖叫声,阴森、鬼魅。四周残存着烂躯腐肉,血腥刺鼻。那毛茸茸的触感,阴沉的诡笑声,让我想逃、想哭,却逃不了,哭不出。
  “不,不,别过来,救命,不要--”我歇斯底里地喊叫着,猛然惊醒坐了起来,额前冷汗涔涔。
  眼前蓦然一亮,竟是哥哥,旁边还有晨落,还有一大堆仆人。
  “哥哥?”我瞪大眼睛,好久没见过哥哥这么柔和的眼神了。
  “蝶儿,没事吧!”
  我愣愣地摇头,不明所以。
  我顺着哥哥的目光朝地下望去,“啊--”惊恐的大叫。
  是,是蜘蛛。黑蜘蛛。好多好多。至少有十几只,乌压压一片,它们斜躺着,嘴角噙着未凝结的血液。
  “别怕,哥哥在这,它们已经死了。”
  哥哥搂住了我因恐惧而剧烈颤动的身子,手指轻拍着后背,宽慰着。
  “蒂姐姐呢?”我突然醒悟,没有见到她。
  哥哥沉默了,没有说话。
  我茫然地看着身后的晨落,寻求答案。他撇开了脑袋,无语。
  良久,哥哥才说,“她被黑蜘蛛…”
  “哥哥…”我也呜咽了,不是因为蒂姐姐而难过,而是因为哥哥而难过。
  一连几日,哥哥都沉默寡言,凝望着远处的云朵。大概是思念蒂姐姐了吧!
  这日。樱花绽放。
  我徜徉在樱花树下,玉透般的容颜上扬,承接着樱花花瓣飞落轻拂面容的触感。
  这时一个黑影出现在我面前,我抬眸,是晨落。
  他面色冷峻,眼里不再是柔情而是初见他时的冰冷,没有温度。
  “晨落哥哥?”我挑眉,淡问。
  他从怀中拿出几张纸,砸在我脸上,眼里是止不住的痛楚,随后,手握剑柄。
  我盈盈一笑,抬手一抽,发间的玉簪应声而落,乌黑浓密的长发就像瀑布般翻卷而下,眉心一点月牙痣,越发妖艳了。
  他无力地松开了握剑的手,突然,将我揽入怀中,带着某种泄欲的意味狠狠地蹂躏着我的红唇。
  半响,他移开了,轻语,“爱上你,我不曾后悔。”
  随后,转身,移步。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从他的背影中读出其中的落寞。
  那天夜里,黑蜘蛛再次出现,袭击对象是京城六扇门最得意的门生,晨落。
  由于司徒冷鸾的及时出现,晨落被解救下来。但由于血被吸取的太多,至今昏迷。
  哥哥最近似乎很忙,忙得连看我时间都少了。
  我还是一个人悠然地坐在秋千上,荡呀荡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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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真相
  午后,乌云密布。
  片刻后,天际淅淅淋淋下起了小雨,我没有理会小灵的呼唤,一个人静静地在淋雨。不知为何我突然响起了晨落那看似无情却多情的脸庞。
  “蝶儿。”哥哥顶着细雨迈步到我身边,蹲下身,一双漆黑的瞳仁在这昏暗的雨水下绽放的无比明亮。
  “怎么了?”
  “晨落醒了,他说他知道黑蜘蛛的背后幕僚是谁了?他明天会去衙门指证。”哥哥轻轻地说着,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太好了,晨落哥哥没事,这我就安心了。”我甜甜一笑,眉梢里流淌着笑意。
  哥哥伸出指腹,抚摩着我的脸庞,乌黑的眸子里有着如谜一般深邃的墨谭。我哑然地望着哥哥,看着雨水浸湿他的眼眶,流过他的鼻尖,蔓延过唇角。
  我伸出手指,蘸了蘸那水珠,放入舌尖,赧然,“哥哥,为什么雨水是咸的?”
  “因为上天落泪了。”
  “为什么?”
  哥哥没有回答,仅仅微笑,那笑容比碧翠的青叶还有美丽。
  是夜。厢房。
  一黑衣人步入房间,目光森冷地朝锦被逼近,寒光一闪,剑刺入被中,却没有血迹。
  这时,屋内陡然明亮起来。
  突然,剑光一闪,犀利的剑尖轻灵地挑开了眼前的蒙面黑布。
  “为什么?为什么是你?”哥哥的声音中饱含着止不住的痛苦。
  没错,是我,司徒梦蝶。我就是黑蜘蛛的幕后真正操作者。
  “因为我要练功,需要少女的血。”我冷笑一声,如实回答,如今我没必要再装纯情了。
  “什么--”
  “你只查到我是黑蜘蛛的操纵者,却不知道我是现任螟教的教主--鬼后。”我轻蔑一笑。
  “你…”
  “我是你的妹妹没错,但我也是螟教的教主,历代教主都必须要练就螟教的魔功,而练魔功需要少女的血,所以…”我无奈的耸耸肩,仿佛杀那么多无辜的生命和我都没有关系。
  “蝶儿--”哥哥唤出了声,眼里藏满了失望。
  “哥哥,你以前一直问我那四年是怎么过的,现在我就告诉你。我曾说我碰到一个男人收留了我,确切地说是抓住了我。他就是螟教的教主癸,我被他带到了螟教圣地。呵,圣地?”我嘴角泛起了一丝苦笑。
  “那里是什么,你知道吗?是地狱,是魔鬼生存的地方。你知道癸是怎么训练杀手的吗?他收养了十几个孤儿,每天关在暗无天日的石屋中,每次送饭只给大约三个人的饭量。所有的孩子为了生存都拼命的抢、夺,每隔几天,总有孩子被活生生饿死。”我深深吸口气,语气异常的平缓,仿佛那些往事只是过眼云烟。
  饿死的尸骨从不抬出那间石屋,渐渐的,尸体腐败腥臭,就会招来蜈蚣、蝎子,还是螟教之宝黑蜘蛛的前来。我每天都在被迫看着那些肉身被一群群可怖的毒虫撕咬,研磨。我哭过、恨过,但是却无济于事。
  那里没有情、没有爱,只有为生存而苦苦煎熬的孩子。后来我再也不敢睡觉,因为你在睡梦中就可能被其他人活活掐死。我们之间本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无仇无怨,可是为了满足教主的变态心理,我们每天都上演着自相残杀的戏码。好累,那种痛苦,根本没有人能够体会。
  于是我选择了简单结束这种可怕而阴影的生活的办法,就是在饭中下毒,让除我之外的所有人都死,毒是从那些死尸的血肉中取出的,他们的血曾被毒物吸取过。
  没有对手的生活才是惬意的,那夜,我杀了同我相处半年的同伴或‘敌人’,血染遍身,淋漓畅快,我放声大笑,悲切苍凉的笑声在腥臭的暗室中久久回荡…
  后来,我顺利成为了癸的座下弟子。练武我很有慧根,往往一点就通,他很栽培我。
  自那夜我遇见了你,得知了身世后,就决心为父母报仇。
  后来,我只身潜入螟教,一剑刺死了正沐浴的教主。
  恐怕他永远也不会想到,他一手栽培的弟子,有一天会倒戈相向。
  螟教教规,下任教主的候选人就是能亲手杀死上任教主。于是我,顺利成为了螟教现任教主--鬼后。
  哥哥听完我的故事,良久没有说话。他脸上沉痛的表情也暗示了他对我那四年生活的疼惜。
  半响,他启口,“为什么杀蒂儿?”
  我撇开了眼,无语。
  “为什么?”他问的声音很轻很轻,却没有了以往的柔情。
  “因为她霸占了你。”我忍不住,大吼。
  “蝶儿!”
  “因为她的出现,你再也不对我笑了;因为她的出现,你再也不关系我了。你的目光,你的柔情都只为她一个人而转,我讨厌,我讨厌她!”我大声地,咬牙说出心中每一个字。
  “我是你哥哥!”他厉言,眉间紧皱。
  “那又如何!从你唤我蝶儿开始,我的眼神,我的心都只围着你一个人而转,你笑,我也笑;你哭,我也哭。哥哥,你知道吗?其实蝶儿一直都是木偶,只是后来只成为哥哥一个人的木偶了。”我柔柔地笑着,一步步朝哥哥面前走去,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嘴角扬起苦涩的微笑。
  站定,抬眸。
  我葱根的指尖描摹着哥哥俊美的轮廓,六岁以前的我不知道,但十岁以后的我,这颗心只属于哥哥一人。
  “哥哥,我爱你!”我喃喃自语,嵌起脚尖,伸开双臂,揽住了哥哥的颈,欲送上娇艳的红唇。
  在双唇碰落的瞬间,哥哥猛然惊醒推开了我,痛苦地大吼,“我是你哥哥,我是你亲哥哥!”
  “哥哥,你知道吗?这个身子从十岁那年就为你而绽!如果你只是在意那相同的血缘,我愿意为你换去我体内和你相同的血液,哥哥!”我哭泣着朝哥哥移近。
  哥哥不动声色地退开了,无形中又一次拒绝了我。
  他撇开了眼,“你去自首吧!你害死了那么多人,必须要受到律法的自裁。”
  “哥哥,你说什么?”我没听错吧!
  “蝶儿,别执迷不悟了。”
  “我为什么要投案?我没有错,我根本没有错。那四年里,我受尽的折磨怎么没有人替我伸冤,没有人救我,在我最无助、最恐惧的时候,为什么没有人帮我?他们都该死,他们本来就该死!”我哭哑着嗓子,大喊着。
  “那蒂儿呢,那晨落呢,那些无辜的少女呢,就因为你要练邪功,就可以罔顾他们的性命,你和癸有什么区别?”
  “哥哥,我答应你,我以后再也不杀人了,我们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好吗?”
  “蝶儿,你犯下的错太多太多…”哥哥缓缓抽出了夺命剑,阻止了我的前进。
  “你想杀我?”我颤语。
  “哥哥要将你捉拿归案。”
  我忽然笑了,“哥哥,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吗?”突然,我抽出软剑,划过绚丽的流光,光焰下鲜血四溅,我的嘴角噙着满意的微笑。
  “蝶儿?”哥哥失神地唤出声。
  我媚笑,用尽全力绽放最美丽的微笑,好给哥哥最完美的记忆。渐渐的,我体力不支,朝地下倒去,这时一双臂弯搂住了我,是哥哥。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躲?”
  “哥哥,这是最好的结局,不是吗?我的邪功已经练就最高层,假如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能杀我,那只能是哥哥。”我甜笑,一如那纯美的孩子,永远跟在哥哥身后的孩子。
  “蝶儿,不,蝶儿,我不要你死,不…”哥哥,他哭了,我第一次知道,哥哥也会流眼泪,我以前只见过哥哥的笑,那温吞而淡淡的微笑,像春风一般适柔。
  “哥哥,其实蝶儿根本不稀罕做螟教教主,蝶儿只想一辈子躺在哥哥怀里,看流星。流星划过的时候,蝶儿也许下一个愿望,就是…希望哥哥能够快乐永远…”我嫣然笑着,那容颜倾国而倾城。
  “蝶儿,哥哥也…爱你…哥哥的心中…只有蝶儿,从来都只有蝶儿…如果你不是我妹妹…哥哥早就…”
  我淡淡笑了,明艳动人,眉间的月牙痣越发红灼似火。
  “哥哥,其实蝶儿…还有一个…小秘密,但是…我已经没力气…说了,我要…把它带到…地府去…”我吃力地吐出每一个字,心口的血流淌得宛如汩汩而冒的温泉。
  “其实…”我渐渐闭上了眼睛,能死在哥哥怀里,真好。
  耳边,仍能听到哥哥歇斯底里地大喊着我的名字,那声音中残留着说不尽的痛楚,那声音逐渐嘶哑,就像是绝望的兽,用尽全力,在呼唤他的伴侣,凄厉得让人不忍听闻。
  其实,我没有名字。
  在那间灰暗的密室里,我曾看见一个小女孩,眉间和我一样,有一玲珑月牙痣,她曾告诉我,她叫司徒梦蝶。
  可是,她太善良了,是那群孩子中最先离开人世的。
  我也忘了她是怎么死的,大概是饿死的吧。
  她的尸体已被万虫撕咬,唯一清楚的是那眉心一点月牙美人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