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悠然,家……家没了。”火光中沈赋辞转过脸,木然地望着许悠然。


许悠然急忙攥住沈赋辞冰凉的手,“没关系的,赋辞,你还有我啊!”


“真的吗?”沈赋辞眼神逐渐冰冷,死死盯着许悠然,突然用力甩开她的手,“许悠然,你骗我……”


“不!”许悠然从梦中醒来,连连粗喘,发梢浸在汗中,越发黏腻。浑身仿佛失去了力气一般,肩软软地颓着。


这个噩梦,整整六年,她每天都做。


自从那日沈家满门抄斩,许悠然想偷偷救下沈家独子沈赋辞,却不想被家族势力作梗,沈赋辞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扔到荒无人烟的郊外,许悠然闭门绝食数日以示反抗,换来的只是亲娘哭着在她门外朝她下跪的身影。


她还清晰记得娘亲悲怆地哭声,口中喊着,“然然,你不吃饭,你让娘亲怎么办?娘亲心里疼啊……”


许悠然心缩疼一阵,在门内轻声问,“阿娘,我有你疼着。可是我的赋辞,谁来疼呢?”


事情已经恍然六年了,先皇帝早已驾崩,新皇夺了太子的皇位登基。许悠然叹口气,她抗不过许家,更救不出沈赋辞,只能装聋作哑,浑浑噩噩的活下去。


想毕,许悠然跻了鞋,走到梳妆台,丫环服侍她洗漱绾了髻,上了妆。这时门口小厮才递了话,说许家家长请大姑娘到大堂议事。


许悠然微微勾起嘲讽的笑,自从她闹绝食,早被家长冷遇,虽是二房的嫡女,却从未出现在家庭聚会的场面上,这次马不停蹄来请她又是做什么?


她步入大堂,只见许家家长眉头紧锁,而她爹也是满目愁容。


“悠然来啦。”还是许家家长开的口。


“大伯,爹。”许悠然面无表情地向二人见了礼。自从许家将沈赋辞秘密送走,许悠然心血早都凉透了。


许家家长只当没看见许悠然的态度,“悠然可知当今天下是是手握大权,左右他人生死?”


许悠然的心突然咯噔一声,莫名感觉不安,但还是摇摇头,“悠然愚钝。”


呵,是沈赋辞。”


沈赋辞。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恍如隔世。许悠然感觉一时血气上涌,但到了头顶又瞬间凝滞,使她呼吸都不畅快。这样权倾一时的沈赋辞,还是当年那个与她同居长干里的人吗?她没来由地感觉不安,只是面上掩饰得很好。


“那又如何?”他过得好,她替他开心,心中的负罪感少了些许,可是这又能怎样呢?当年是她亲手葬送与他的情意,如今又怎么好舔着脸说思念呢?


“当年,当年说到底是我们许家为了自保确实不义,负了沈家。但现下这时局变了,改朝换代了,虽则我们许家也根基深厚,到底怕他沈赋辞初生牛犊不怕虎。”


许悠然听懂了这话的意思,只想冷笑,哦,现在后悔了?那当年为何这么决绝?他们难道都不明白她与沈赋辞的情意又怎容她做这么下贱卑鄙的事?“所以呢?”


“所以,我想着你素来与他亲厚,能否见他一面,让他多多海涵?”


“呵,大伯,”许悠然觉得这太荒唐了,她手紧紧攥成拳,才微微克制了愤怒,“昔日我未予他一粥一饭之恩,今日却图他高抬贵手之报,您觉得这事几分得成?那时我与他皆年幼,就算有些情意又能有多深厚?我还怎么有脸求他?”


许家家长沉默了许久,终怅然一叹,“罢了,既然你不愿意,听天由命吧。”


许悠然淡言道,“我不愿意,还因为我相信沈赋辞绝不是这样的小人。”她相信沈赋辞,自小秉性纯良,即使如今这样远山远水生世难见,也依然相信。


许家家长不知是喜是忧地轻笑,“但愿吧。”

(二)

许悠然也没想到她的相信报应来的如此之快。


两个月后,许家因贪污受贿被人举报,没收了全部财产,许悠然冷眼看着许家人抱头痛哭,许家家长被士兵带走,她心里遏制不住地冷笑,这都是许家的罪有应得。这看似繁华如织的大家族,到处是不为人知的腌臜。


只要不危及家人性命,其实早该让许家吃吃苦头了。朝廷这次清扫,虽然来得猝不及防却尽在情理之中。许家倒了,可是正常的生活并没有什么问题,已是万幸。


可是事情却慢慢超出她的想象……


“什么?!”许悠然惊得从板凳上弹起,“你说的是真的?”


“小人,小人亲眼所见,实不敢瞒小姐。”小厮也是颤颤巍巍,说话声音都发抖。


许悠然的脸霎时血色尽退,她连呼了几口气,挥手示意小厮退下,又跌坐回凳子上。


查出了传国玉玺?怎么可能?大伯虽然是个明哲保身之人,但他的秉性她再清楚不过,忠君爱国恪尽职守,怎么会有造反的意思?


不对!


当今皇帝本不是太子,他是篡位而来,并不光彩。而大伯一直是保皇忠君一派,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皇帝一定是早盯上许家,这次所谓的告发就是要把许家这个眼中钉铲除,怪不得大伯央她求沈赋辞,怕是早预见这场灾难了。


许悠然倒吸一口气,自责自己没有早些看出破绽,许家毕竟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她不可能冷血到置之不理,任由族人们惨死。但她能做什么呢?


想到这里,她不由有些颓丧,她人微言轻,纵使看破一切又能如何?君要臣死,臣能不赴死吗?


可是事情由不得她多想,几个士兵已经破门而入。


为首的士兵向许悠然施礼,“得罪小姐了。”


然后给了身后士兵一个手势,几个人忙分散清点物品,还有两个人要上前来押住许悠然。


有什么在她眼中越发坚定,“等等,我要见你们大人,沈赋辞。”


她确定这次来抄家的执行人就是沈赋辞,不单是因为他是皇帝的亲信炙手可热,更因她了解沈赋辞,是个深沉又嫉恶的人,他一定会来看着他的仇家被他亲手葬送。


许悠然不由战栗,那他会如何对她呢?怎样的折磨才抵得上他心里的痛楚?许悠然不敢深想,她突然宁愿她的这些逻辑都是荒唐无稽的。


可是,她猜对了。


沈赋辞没有拒绝接见她,她清楚这不是宽恕,很可能是变相折辱。


士兵把她带去许家大堂时,许悠然特意扫了扫四周,庭院空荡,她的家人都被带走了?


她咬了咬舌尖,锐痛深深逼回了她原要涌出的泪。


还不是哭的时候,他们还等着她救……孤独无助的时候,连流眼泪都觉得奢侈。


心突然一下就荒凉了,她悔恨自己当时只想着沈赋辞,没想到更深一层的皇室,是她葬送了自己的家。


如果能再做一次选择,她大概会毫不犹豫地去求沈赋辞,哪怕不要脸,也要救回自己的家人。可惜啊,没有如果。


“姑娘,沈大人吩咐我们在门外守着,您自己进去吧。”


一个士兵对许悠然道。


许悠然点点头,“谢士兵大哥。”


接着,撩裙跨过了门槛,抬眼望见一个挺拔如翠松的身影,正倚靠着桌边,抬头望着大堂正中间摆的画和一对字联。


他长高了啊。


许悠然不知道为什么刚刚硬生生憋下的眼泪又盈满眼眶。他走的时候,还是与她一样高来着,回来却高了这许多。


“沈……”


“许小姐家教真是极好,见了本相都不知行礼的?”沈赋辞幽幽转身,可是言语中咄咄逼人的气势却分毫不让。


许悠然心里一紧,随又释然,六年的不闻不问,他恨是应该的,她屈身向沈赋辞行礼,“沈大人万福。”


“找本相何事?”沈赋辞坐在首位的椅子上,抬眼望向许悠然,眼中空凉之感竟让许悠然微微感到瑟缩疼痛。那原本是一双看到她就盛满温柔的眸子啊,如今只剩下寒凉。


“能不能……”许悠然发现话到嘴边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了,她都做了什么啊。她欠了沈赋辞的,她还不了。她又同样背负了家族的使命,她没法开口。


沈赋辞眉宇疏淡,似乎对她的欲言又止并不感兴趣,可是他并没有出声打断她的话,又似乎是极有耐心。


她心里清楚,那是把她当成了陌生人才无可无不可,可是清楚的同时,她又执迷不悟,难道他们之间的十一年都是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