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我于雪》

文/那邪

江南的日子里,极少能见到雪花。靠着江边过活的水土,从来都是湿热热的一片,一件春衫穿过就是路过了四季。印象里的冬日是最美的,清晨的院落间,朦朦胧胧镀上了层斑斓,从树隙间落碎的阳光,满了一头温润。记得最深的,是洒在身上的每一抹光辉,都会伴着风儿融入身子里,化成柔水一滩。

雪还是有过的,只是少罢了。薄薄的一层,纤弱的晶莹攀附在树枝上,走近时,便恶作剧般地滴落两点,沾了衣衫上深色的一点,滑落脖颈间冰凉的一片。邻家的几个孩子都会从草丛花圃间,拣拾了点融成冰片的雪团,互相砸着对方,不一会儿,身上的新衣裳就邋遢了,那个拖拉着鼻涕的小鬼,大概是被砸到了鼻梁,哭闹着跑回院子里找他娘亲去了。隔着院墙还能听见妇女训斥孩子的声音,“看看你,刚穿的新衣裳,又脏了!都说了不要玩雪,雪里面带了土块,脏死了。”

她笑着听那倒霉孩子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迈着小步子走出家门,跨出门槛前,还细心地抚了抚簪子,还好没有戴歪。这雪里的光阴,湿气重了,是要好好走走的。

一路上轻快地很,该买的小菜也都好好地安置在篮子里了,她想起那小贩欲哭无泪地给她便宜上几文,得意的嘴角又不自主得扬了起来。今儿个兴致挺好,不如在城里逛上一圈,再回去也不迟。

绣花儿小鞋在石子路上走得欢畅,厚厚的鞋底啪嗒啪嗒一声声合着她心里的拍子。大概是雪落的缘故,沾染了江面薄雾全落进了水里,被饿坏的鱼儿抢食了,今天城里的景致特别好,少了朦朦胧胧雾里看花的视觉感,多上了几分空朗清明。空气里还微微带着些湿意,风略略过去后,面庞上淡淡的触感像是又回到了三月里,只是四顾望望,花儿还没开,叶儿也还没长全,她看着光秃的柳树枝条,借着把发撸到耳后的时候,轻轻按了按胸口,那里还在一下又一下不屈的跳动,只是一下又一下的间隔里多了一痛又一痛的失落。

果然还是忘不了他啊……

北方的冬季是干寒的,没有水分的日子里,就连风也像是带着狠意的刀刃。可惜这风能耐再大,也不能舒展隔夜被冻彻的旗帜,那一块冰凌般的红布里标明了他们的忠心,他们的信念,还有从远方捎来的思念。思念陪伴着风一路而来,冷却了一颗火热的心,送到将士手上时,只剩下一阵干咳强着把酒咽下。

他展开了书信,用那在寒夜里冻伤的手指轻轻滑过娟秀的字迹,一个接一个辨认着,生怕错失了一字,就不知道那女孩的日子。身旁那些整理着床铺的同伴纷纷聚拢过来,笑着一起分享他的秘密,开玩笑的语气里都稍稍带了些妒意,却又平缓了下去,又不见。应该是那个长得矮小的士兵提的主意,一人一句给那姑娘回封信,就让识文认字的他写下来,权且当做消磨心里对冰霜天的厌倦。他无奈地笑笑,将烛火靠紧了些,微微暖了磨好的墨水,提笔在喧哗声中细细地写着,将他人的干枯的思念转换为他潺潺的思恋。

自从那一天后,一个帐篷里的兄弟就都喜欢上了写信。缠着他在演习完后,讲一段故事,教几个字,再用歪歪扭扭的蝌蚪文在地上划两笔,练上几天稍微写地能看了。经过他的赞赏后,那同伴笑着跑开炫耀了一番,学着戏台的故事,借了纸砚,好好地写了封信,托他寄了出去。每一只过路的鸿鹄都带着深深的眷恋,目送它远去的将士们,只希望这一路上没有人会将它们射杀。

日子还是在继续过着,北地里贫瘠的胡人终于耗光了粮食,带着军马一路唱着不知名的战歌,扬着大旗,日日在城关外叫嚣。刀光剑影间,倒下的无论是谁,都会是一场无法圆满的心痛。

汉人,胡人,其实到头来,都是人啊。

他猛力从狐裘间抽出了长枪,踢倒了已经没有知觉的尸体,顾不得擦拭一把沾染了鲜血的面颊,被挑乱的黑发在风里旋转,他回过了头去。长枪刺穿了那个困住同乡的胡人,经验不足的同乡看着他修罗似的身躯抱歉地笑了笑。都说了北方的风是很冷的,冷到能冻住一切,那笑容生生地凝固在脸上,同乡看着略过他肩胛的箭头从一边刺穿了另一边,嘴角的血迹淌下,失力的他倒下。

他还是没能救回来,北方的寒加快了阎王的索命帖,昏迷后的高烧时时为他营造起欢乐的幻想。都说人在最后的时间,这曼妙的一生会重现,倒放的故事里,他发现了他此生最大的不堪,还没能好好回去,再陪她看一场江南难得的雪。

帐篷外稀稀疏疏还在落着雪花,幻觉里他朦朦胧胧睁开了眼,似乎看见了她的面庞,在雪里笑着。

他答应过她的,出城的那一日,“等我回来陪你过上元节,像以前一样,天上飘着小雪,我们一起吃城东的雪花饼。”

身边愧疚的同乡似乎听到了他的动静,回过身去蹲在他面前,看着他微微翕动的嘴唇,连忙把耳朵附了过去。

“葬我于雪,葬……我……于……雪……”

“丫头,你家男人来信啦!”街上那个肥胖的李大娘吃力地跑过来,喘着气递给她一封书信。她谢过了大娘,快速地撕开了边封,在大街上读起来。

信上说他很好,很好……

她看着那歪歪扭扭的字迹,撅了掘小嘴,还说自己很好,手都冻地不能写字了,算了去药房买瓶创伤药,托人捎去吧。

“大夫,什么药对冻伤好?”

江南又开始落雪,点点滴滴从天空挤下来,越下越迷茫,像极了北方的冬天。